是的,即使我很不愿去承认,但眼前言行荒诞的宋丞相,的确是少爷的生父。
当朝圣上的左膀右臂,行事狠厉的宋丞相,脾气是出了名的差,当年京城无人不晓。少爷从小在丞相府长大。自我记事以来,宋丞相从未给过少爷哪怕一次好脸色。
丞相一直以来都要求少爷能像他一样,入朝为官,于是请遍了京城中有名的夫子来为他教书,还特意买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小童来促他上进。而我,小七,便是那个伴读的书童。
哪知少爷生性顽劣,最是好动,常常瞒着夫子偷溜出去找乐子。夜晚暮色降临,少爷翻墙归来时,丞相总铁青着脸,大骂道:“你这孽子!一天到晚地只知道嬉笑玩乐!”每天晚上,少爷都少不了被责罚,即便是夫人心疼来求情,丞相也毫不手软。少爷身上因此常有淤青,先祖的牌位前也时常跪坐着少爷单薄又倔强的身影。
有一次,丞相带着少爷去王先生家里学习作画,路过喧闹的市场时,少爷一眼就看见了路边手工艺人在做的小糖人,新奇不已,便央求着丞相买一个。丞相却怒道:“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却只想着这些个没用的幼稚玩意!”于是命令下人,今晚不许让少爷吃饭,好好反省思过。可少爷只是个半大的孩童,当下泪水噙满了眼眶,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得颤栗了身子强忍着。自此以后,少爷再没有提过这等奇怪的要求。
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少爷便开始烦恼那个从未对他笑过的爹。我想,丞相也是极不喜欢这个不孝子的吧,毕竟少爷的顽劣人尽皆知,让他丢尽了颜面。
两人的积怨如此之深,也难怪少爷带着我离家出走,独自创立青城派后,再也没有回过京城一次。
那边宋丞相戒尺刚要向棺木抽打去,却被几个其他的宾客七手八脚的拦住了,戒尺“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丞相将他们推开,摇摇摆摆地转身似是要离开,才走了三步,身形突然一顿,整个人径直倒在了地上。
身上略显宽大的朝服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映着四周清一色的黑纱和白花。
我的名字叫小七。
是青城派掌门的书童。
自少爷死后,青城派就变成了一片荒凉之地。最后离开的几个门徒有些不舍,但也还是一把铁锁关上了大门。自此,这里再也没有人来过。
只有我,念着和少爷的深厚情谊,日复一日的住在这里,看着枯叶残花,回想着少爷还在时的景象,满是哀伤。
夏雷阵阵。
恰逢宋丞相大寿,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无不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丞相府送礼,一箱箱的金银珠宝被抬进来,又被丞相面无表情的送回去。
少爷却在这紧要当口失踪了,府里人都焦急不已,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却是半点少爷的消息也探寻不到。夫人整日以泪洗面,丞相的脸色愈发地难看。
所幸,就在寿宴当天,少爷满脸喜悦和兴奋地回到了丞相府。下人们皆热泪盈眶,马上去通报丞相和夫人。
匆匆赶来的丞相看到一身风尘的少爷,震怒不已,眸光间皆是骇人的冷意:“孽子!寿宴在即,这个时候跑出去,害我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少爷的脸唰地惨白,整个人都在颤抖,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将手中的匣子往夫人手中一递,转身便走,不顾人唤,匆匆离开。
丞相望着少爷离去的背影,眼眸更加深沉。夫人打开匣子,递到他面前:“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干嘛非得跟他置气?你看看他为你准备的生日贺礼。”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坛上好的女儿红。而亲朋好友皆知,宋丞相嗜酒。
秋叶凋零。
这次离家没有被老爷责罚,但不知怎地,少爷大病了一场。整夜整夜地咳嗽,高烧不退,所有的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不小心感染了风寒,需要潜心静养。
夫人心疼少爷,整日陪在塌前,端茶喂药。而丞相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
深秋后,少爷的病愈发重,痰中带血,吓坏了众人。更有多舌者偷偷议论,这个丞相之子因为不孝之罪犯了老天,怕是福薄短命咯。
少爷半梦半醒昏昏沉沉,有的话听见了,有的没听见。他在梦中感到有人靠近,以为是夫人,便迷糊中唤了声:“娘,水。”
那人倒过水来,凑近他的头边,仔细地喂他喝了下去。身上,有股笔墨的味道。
少爷喝了水,便又安心的沉沉睡去。如此好几夜,那人总是会出现,默默地看着他,却又一言不发。
少爷病得最重的那一夜,几乎失去了意识,在阖眼间,又闻到一股子书与酒混杂的香气,于是说:“娘,我可能快要不行了,我要是就这么去了,您可千万别哭,如果有来世,我还投胎来做您的儿子。让爹也别难过,不对,他怎会难过,少了我这样一个一事无成不孝子,从此再没人像我一样会让他丢脸了。”
有双温暖的手,掌心柔软,带着常年写字留下来的茧,慢慢抚上他的额头,那种触觉经由肌肤的颤动,一直传递到心间,滚烫滚烫。
“对不起……”那人的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来时,就扭曲得变了形,只恍惚听见一声声叹息。
窗外的月光,映着屋内的两人,又是清冷,又是凄凉。
万幸,少爷终于度过了那次劫数。在那个最糟糕的夜晚后,他开始一点点的康复,逐渐好转了起来。夫人想起这次大病,后怕不已,请了最有名望的老师来教少爷习武,强身健体。
少爷从小天性好动,习武自是对极了他的胃口。像是突然找到了兴趣一般,没日没夜地偷偷在后花园练习武术。
在某个冬日的夜晚,大雪飘扬,敌国的内细借着风雪潜入相府,劫持了一众女眷,以性命为挟让丞相与他们暗中勾结。
少爷像疯了一样在丞相门外跪了三天三夜,却只能听到房内一阵比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三天之后,夫人的尸首被送回相府,少爷抱着母亲的尸体大声哭嚎,似是把十多年来积攒的眼泪都一夜流干了,而丞相只是红着眼眶冷静地吩咐下人举办丧事。
少爷开始恨这个家,恨他无情的爹。每天不要命了一般的舞刀弄剑,为的就是早日离开这个束缚了他多年的相府,离开那个管教了他多年的爹。
终于,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少爷和丞相辞行:“我要走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话语里是丝毫不容置疑的坚决。
丞相似乎毫不意外,依然冷着脸说:“臭小子,就凭你,怕是只能上街要饭吧。总这么舞刀弄枪的,早晚死在别人手里!别喊我过去给你收尸,我一把年纪可丢不起这个人!”
少爷气得浑身发抖:“反正比你这个死老头活的长!你死的时候我也不会回来的!”说完,转身便头也不回,脚步不停的离开了相府。
这一走果真就是一辈子,少爷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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