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痴迷阅读海峡对岸文学大师王鼎钧老先生的大作《回忆录四部曲》时,有几句描写抗日战争时期流亡学校大操场的内容,瞬间激活了我的记忆。
我的脑际突然涌现出来的一帧又一帧画面,一段又一段场景,缠绕着我,催促着我,必须第一时间把它再现于世!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文字。
这些文字多半都与灵璧中学大操场有关。
灵璧是一个县名,隶属安徽省,位于苏鲁豫皖结合部。
灵璧中学始建于1944年,距今已近80周年。至于灵璧中学大操场始建于哪一年,目前无从知晓。
我对灵璧中学大操场的最早记忆,是1969年。
1966年,我11岁,刚上小学5年级,那场持续10年的大革命就开始了。动乱之中,学校停课两年多。
到了1969年,我突然被通知到灵璧中学继续学业。
我们66届、67届、68届小学毕业生,统一进入同一起跑线。校方仿效军队建制,把66届、67届的,大致编入1、2、3、4连,把68届的,大致编入5连和6连。其中,也有混编的,同一连队即同一班级,66届、67届、68届的都有,有的年龄竟然相差5岁左右。
我初进灵璧中学,犹如《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校园面积之大,大到占据了县城的整个东南角,操场之大,大到几乎占据校园面积的四分之一。
大操场位于校园东北部,周长千米左右,没有后来的人工草坪,更没有再后来的塑胶跑道,用大白话来说,当时的大操场,纯粹就是一大片素面朝天的空白沙土地块。
大操场,在上课时段,是学生们上体育课的地方;到课外活动时段,尤其到了晚上,则成为学生们恣意撒欢的好去处。
那时候体育课的内容,起初只是做做广播操、跑跑步之类的,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了跳山羊、跳木马、跳高、跳远、翻单杠、翻双杠、打篮球、打排球等等项目。
篮球比赛,排球比赛,最聚人气。班级对班级的,尤其是本校对外校的、县直单位对县直单位的,同学们自发组成的啦啦队,人头攒动,喊声震天,无论寒冬还是酷暑,都是热浪滚滚、欢腾雀跃、激情澎湃!其阵势,其效应,丝毫不亚于京城大广场上的领袖接见红卫兵!
但是,赛场上的硝烟散去之后,无论回到教室里,还是校内校外相遇,男生女生之间,多半仍然还都是互不理睬的,即便是放学回家后的街坊邻居,也是如此。
当时的说法或陋习是,男生女生之间,互相打招呼,或是互相说话了,就是他们俩“好了”。而“好了”,则是大逆不道,则是不得了的事情,等同于两人之间做下了见不得天日的齷齪丑事。轻则,会被同学们耻笑;重则,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同学告到老师那里去。
对此,绝大多数老师都是左耳听右耳扔的,只有极个别同样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师,会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弄得鸡飞狗跳、狼烟四起。
那时候,无论成年人还是小屁孩,都被社会氛围逼成了两面人甚至多面人。
鉴于此,男生女生,表面上不打招呼、不说话,不等于互不来往。
大操场上,有了不正常情况,是一个晚自习逃课的同学,在无意之中发现的。
逃课同学,四肢分成大字形,平躺在地,仰面朝天数星星,数累了,由平躺改为侧身躺。
忽然之间,他发现大操场的正当央,有两个人,距离很近地站在一起。
好奇心驱使着他,学着黑白电影里的八路军或是游击队,勾着头,弯着腰,一路小跑过去。快到跟前,看得清楚一些了——原来,是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手臂缠绕着搂抱在一起,好像在亲嘴!
不知是人性中的善起了作用,还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使然,这个发现新大陆的同学,没有惊扰那对鸳鸯,而是悄悄后退,原路返回,把情况报告了老师。
负责校园保卫工作的老师,带领一票人马,火速赶到大操场正当央时,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紧接着,全校6个班级,立即进行人员排查。对此,有的班主任雷厉风行,有的班主任消极应付,再加上,逃课的学生,不止一个两个,临时有事请假的也不止一个两个,最终使得对这个突发事件的处置,只能是不了了之。
从次日晚自习开始,大操场上,增加了巡逻人员,同学因急事离开教室,必须同一性别,必须两人以上。
即便如此,到了晚上,尤其到了晚自习之后,尤其到了星期天的晚上,大操场的拐角,教室外的阴暗处,校园东南角老城墙附近的田埂上和庄稼地里,大操场对面渔塘边上,等等等等,偶然还会发现手拉手的男女同学,偶然还会发现依偎在一起的男女同学。
对于这些事情的处理,学校领导从不大惊小怪,从不草木皆兵,从不小题大做,只是叮嘱轮值巡逻的老师和同学,用手电筒远远地照射着夜空,或者,大声说话,或者,大声唱歌,仅此而已。
大操场的功能,除了上体育课,更多的是开会。说实话,学校在大操场上开会的次数,五个手指头子都能数得过来,更多的倒是县里开大会。
1976年3月,我义务兵服役期满,被分配到县革委会办事组,先当工勤人员,后当打字员,经常参与会前布置会场、会中给主席台上领导倒水续水、会后清理会场等具体事务,由此有机会,亲眼见证了灵璧中学大操场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或是一些事件。
那个时期,县里尽管没有大型集会场所,却仿效上级,痴迷声势浩大,动不动就召开万人大会。
那些年月,对来自上级的工作部署,讲究一竿子插到底。为了防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确保贯彻落实不走样,为了传达贯彻不过夜,确保雷厉风行高效率,经常召开“三干会”或“四干会”。
所谓“三干会”,参加人员是县直党政群机关和企事业单位领导干部、公社(区、镇)和农村生产大队领导干部。所谓“四干会”,除上述人员之外,还有农村生产大队所属的生产队干部。有时候,参会人员还有城乡积极分子和群众代表。这样以来,参加会议人员的规模就达到了一万人左右。
把这么多人员集中在同一个地方,首选灵璧中学大操场。因为灵璧中学的校园有西门和北门两个进出口,而县城西南角的灵璧初级中学(后来改为灵璧一中,再后来又恢复原来名称)大操场只有东门一个进出口,一旦发生紧急情况,人员不便安全快速疏散。
有一次,县委在灵璧中学大操场召开全县“四干会”,本来,会场秩序还是很好的,忽然之间,主席台西侧发生了骚乱,并且有越来越乱的趋势——越来越多的与会人员,由席地而坐改为迅速起身,脚步匆匆地直奔热点焦点而去。
会务组工作人员火速赶到现场,调查结果却令人啼笑皆非。原来,参加会议的人员,在去主席台西侧公共厕所方便的时候,不经意之间,知道了那个在主席台西侧一张桌子后面操作录音机,给大会实况录音的漂亮女性工作人员,竟然是灵璧人民广播站的著名播音员谷怀秀!
那时候,时兴大办农村广播网,除了县城、集镇主要街道进出口和十字路口都分别架设4只高音喇叭之外,城乡绝大部份居民家庭,也都被免费安装了箱式广播喇叭。
那时候没有电视机,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和数控电话机,广播喇叭,成为获取外部信息的唯一途径和唯一设备。同时,县乡村组4级政权组织也都通过广播喇叭安排工作、发布各类信息。
灵璧人民广播站,每天早中晚3次播音,除了按时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安徽人民广播电台节目以外,还负责播送本县官方新闻、社会新闻和天气预报。
按现在的话来说,谷怀秀就是当时灵璧人民广播站的金牌主持人或是首席主持人。每天早晨,谷怀秀的那口江南腔调的绵软温柔的普通话,把全县城乡居民叫醒,每天晚上,谷怀秀的那几句绵软温柔结束语,又伴随着全县城乡居民进入梦乡。
谷怀秀长相端庄秀美,为人低调,与世无争,口碑极好,这就使得她的神秘感得到了多维度的强化。
鉴于此,每天从早到晚,每年从年头到年尾,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农村干部,无意之中,能够近距离看到心中偶像、梦中情人的真容,怎么能够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如何忍心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呢?
于是,一传十 ,十传百,百传千,离开会场,直奔谷怀秀身边的与会人员,越聚越多!
他们急匆匆脚步生起的风,把他们屁股底下的、鞋底下的沙土颗粒,席卷上来,聚拢起来,又发散出去,使得那一小块地方,犹如刮来一阵沙尘暴似的遮天蔽日。
幸亏大会主席台上县领导,有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处理突发事件有两手。他们迅速安排一辆驾驶员右侧车斗可以载客的三轮摩托车(好像是县公安局的),带领着谷怀秀火速撤离现场。即便如此,还是费了好长时间,才平息事态,继续开会。
县委由此举一反三,吸取教训。过了一段时间,拨出专款,把灵璧中学大操场的露天主席台,改建成为一座不露天又比较像样的建筑物——主席台两侧,分别有几个房间,供主席台人员休息,供工作人员办理有关业务。同时,除特殊需要外,谷怀秀也不再到会从事录音工作。
我至今清晰记得,自从灵璧中学大操场新式主席台投入使用以后,主席台人员唯一一次不在主席台就座开会的,是1976年9月18号的毛泽东同志追悼大会。
那天下午,灵璧中学大操场主席台,被布置得庄严肃穆,天地之间,阴霾笼罩,哀乐低迴,灵璧县城两万多名居民,人人臂戴黑纱,个个胸佩白花,齐刷刷地肃立在灵璧中学大操场主席台台下,首先聆听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追悼大会实况转播,然后听取灵璧县委书记唐海萍所作的毛泽东同志追悼大会的悼词。会场内外,有人掩面啜泣,有人声泪俱下,有人号啕大哭,整个过程,无人走动,无人交头接耳,会场秩序空前绝后。
接下来的灵璧中学大操场上某次万人大会,又一次发生了骚乱。
上面说到,大操场西侧有座公共厕所,那是灵璧中学校园内面积最大的公共厕所。
即便如此,在休会期间,供1万人左右同一时间使用,这个大厕所还是显得捉襟见肘了。情急之下,习惯于大小便比较随意的一部分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实在挤不进厕所内,就在厕所周围、主席台东西两侧和主席台后面,面向北方,一泄千里,并且,一拨接着一拨,其阵势,甚为壮观。
接下来,与会人员重新进入会场。主持会议的县委某副书记,出于暖场的需要,也出于恢复会场秩序的需要,讲了两个发生在本县城乡的短笑话。
第一个笑话,发生在县委大院。在县委某单位工作的某科长,一天到晚,无论什么时间,无论什么地方,无论见到谁,必问对方的一句话就是“你吃过了吗?”有一次,这个县委某副书记从室外公共厕所刚出来,就遇到某科长。某科长张嘴就问,“你吃过了吗?”某副书记张了几回嘴,都没能把舌头后面的回答说出口,说“吃过了”显然不行,说“还没吃呢”还是不行,不做回答更是不妥,于是,只得苦笑一下,算是作了回应,然后,自顾自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没想到,某科长追在后面,又问了一次“你吃过了吗?”这一次,某副书记实在忍不住了,立即停下脚步,就事论事地批评了他几句。又一次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清早,某科长再一次在厕所门口巧遇某副书记,张了几次嘴,竟然说出“我吃过了,你还没吃吧?”把某副书记惹得气不打一处来,只差那么一丢丢,就对某科长破口大骂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县委某副书记讲到这里,台下已经笑成了一锅粥!
第二个笑话,发生在乡下。某个进村入户调查情况的县直机关某干部,内急上厕所,不理不睬参加做陪的大队、生产队干部的好心提醒。这个好心提醒就是,在乡下上厕所,进厕所门之前,一定要大声咳嗽几下,探探动静,万一厕所里面蹲着一两个女性,她们也会咳嗽几下作出回应,不作出回应的,默认不是女性或者厕所无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某干部只顾自己朝前走,一边欣赏田园风光,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抬腿就迈进了厕所门,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团长头发!与此同时,蹲着的女人也看到走进来一个留着小平头的男人,就本能地大叫起来,一边叫着,一边骂着,叫骂之间,还一口连一口地吐着唾沫星子。
知道自己惹了麻烦的某干部,直愣愣地站在厕所门口,一声接着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谁知道那女人丝毫不领情,高一句低一句地大声喊叫,俺身上任哪都挨你看见好几回了,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没个屁用。
某干部万分委屈,反复重复着一句话——我什么都没看,我什么都没看……
就这样,一个说看了,一个说没看,这话撵那话,越吵越凶,越吵动静越大。
越来越大的动静,招来了陪同工作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那女人见到他们就像见到了亲人,连忙诉说着自己遭遇的屈辱,没想到,被他们臭骂一顿,赶回了家。那女人临走时,还不忘告诉他们,那个人,还没捞到拉屎尿尿呢……
县委某副书记讲到这里,大操场上,再一次哄堂大笑。那笑声的浪潮,把大操场四周树稍上看热闹的燕子麻雀花喜鹊等等观众全给惊飞得四处逃窜!
紧接着,县委某副书记抬起双手,朝下按了按,说,这个这个……下面啊,接着开会——
没想到,参加会议的人,丝毫不理睬他的这个话茬,一个劲地高喊着——讲呱(呱:这里读guǎ。讲呱:苏鲁豫皖结合部土话,指讲笑话)!讲呱!讲呱!弄得接下来做报告的县委书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到了这个时候,讲笑话的县委某副书记,突然板起面孔,大声训斥之前随地大小便的人,声称一定要严肃处理,绝对不留情面。
那个时候的人,尤其是领导干部,服从性特别强。还没等县委某副书记把话说完呢,台下的与会人员,便鸦鹊无声了。
当时的县委书记,是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角色。对此,县委某副书记心知肚明。于是,还没等县委书记找他交换意见呢,就在那次大会以后接着召开的县委常委会议上,公开地做了检讨,说他不该在万人大会上讲那些笑话,一定会吸取教训等等,算是给县委书记找回了面子。
检讨归检讨,给面子归给面子。从此以后的万人大会上,县委某副书记再也没有主持过会议了。
灵璧中学大操场上万人大会的与会人员,有的时候,也不全是领导干部,更多的则是城乡居民,多数情况下,也不用进行严密的组织,而只需通过灵璧人民广播站播送一个通知,便把与会人员汇集在灵璧中学大操场。
这类大会,就是公审大会或是公判大会。
那些年月,人民群众中的绝大多数,最大乐趣就是废寝忘食地赶赴公审大会或者公判大会现场,用上帝视角,用局外人视角,用优越者视角,去欣赏那些在台上对着台下人低头弯腰甚至双膝着地下跪的涉案人员,其中,特别喜欢看到有人被判处死刑。
只要有人要在大会以后被押赴刑场执行死刑,那次大会的与会人员便会超过3万人——大操场上实在站不下了,大操场东西两侧,只要能站人的地方,全都站满了人。那两大块地方也实在站不下了,便会站在大操场对面的渔塘周围,甚至站满了渔塘东面的打麦场。
只要台上的领导,对着话筒高声喊出“……把……押赴刑场,执行死刑!”会场秩序便会立即大乱!
有自行车的,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自行车停放处,朝着自己预计的行刑目的地飞奔而去。没有自行车的,便会拥挤在架着机关qiāng的刑车周围,近距离观看那个或那些即将被强行结束生命的人,是怎么一个反应。对吓瘫了的,感觉大快人心。对硬挺着的甚至面带笑意的,感到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呐喊着,手脚并用地指责着,直到刑车急速驶去,仍不罢休,还会追随刑车猛跑一段路程后,才会恨恨不平地放慢脚步。
那些年,究竟有多少人,在灵璧中学大操场召开的公审大会或公判大会上,被改写了人生,被结束了人生,已成一组模糊不清的数据了。
……
印象中,似乎从1980年以后,全县万人大会就很少召开了。
后来,灵璧中学大操场,一度成为县城居民的健身中心。每天早晨和晚上,只要不是雨隔雪阻,大操场上都是人满为患。有的练拳脚,有的耍棍棒,有的舞刀剑,更多的人,则是绕着操场快步走,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当然,绕圈子的阵容里也有我。我一边绕着操场快步走,一边放飞头脑、思绪飞扬。
我在想,自己脚下的这片场地,到底见证过多少莘莘学子的青葱岁月和锦绣年华?到底见证过多少人的酸甜苦辣、欢声笑语、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和生离死别啊!
不知道轰动万人大会会场的灵璧人民广播站播音员谷怀秀,不知道那些摩肩接踵祈求一睹谷怀秀芳容的仰望者,如今都人在何方?
不知道参加毛泽东同志追悼大会的两三万人,后来都分别去了哪里?
不知道那些强烈要求台上主持会议的县委某副书记“接着讲呱”的听众,如今在天堂还是在人间?
不知道在公审或公判大会上被宣布执行死刑的人,离世后是否真的下了地狱?
不知道在台上、在台下甚至在刑场充当看客的人,究竟有多少,后来竟然也站在甚至也跪倒在台上,接受着无情的审判……
灵璧中学大操场,我来过,我看见过,我经历过,我感受过,如今,我把可以写出来的,都写在了这里,我把不可以写的,仍然深藏在我的记忆里,直到海枯石烂,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