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窈娘的童年,也是有过温柔富贵的。后来她的回忆里,就充斥着祖父的咳嗽,父母的哀告,以及随着自己不断长大,身上换下的一件件越来越破旧的衣服。
这天,一群官卿模样的人,来到邯郸城外徐家的院落门前。
母亲赶紧去开门。窈娘抱起弟弟,穿过内堂来到后院,静听前面传来的动静。
父亲徐幼才来到李园面前,连连作揖。“李大人看得起我这小小寒舍,今日特别光临,贱内不识礼数,见笑见笑。小女确实没有雅名,我夫妻二人看她从小容姿妙丽,音声婉转,便给取了个‘窈娘’的小名。大人若能看得上我家窈娘的资质,便让她跟随府上去学个一招半式,便是以乐舞娱人,做个高门侍婢,挣得一碗饭便可,强于在我这破落家里,虚耗了青春艳质。”
李园环顾四周,问徐幼才:“我见先生的谈吐并非乡野粗人,您祖上可有来历,请不吝赐教。如何现下舍得把长女托付于我?”
徐幼才叹息道:“若非世道无常,生活所迫,原本我夫妻二人是打算给窈娘在乡里说门好亲的。我家叔父曾经生意广布,五年前在长江上贩货遭遇了船难,带着半数家财沉入江底。我父得知,一病不起,求医抓药请巫傩办道场下来,几乎将我家底掏空。窈娘心气又高,不肯将自己打发给乡中小儿,加之年纪也不大,我想不如替她寻个好前程。若将窈娘嫁给乡里豪绅,那也只能做个贱妾,终免不了向主母低头,无甚意思。不如我今日做主,让她跟着李大人走吧。”
李园道:“不急,二十日后我家随从来府上送礼金,我将以李家义妹之礼将窈娘迎进门。这段时日,你夫妻二人也好与她告别。”窈娘早知家中变故,父母根本顾不上自己,弟弟也需这份礼金才能读书,便对这从天而降的前程有几分无奈的期许。
李园每日用过早饭,便去春申君黄歇门上做事。多数时候,只是查抄誊写,清谈洒扫之类的轻便差事,这几日却有些忙碌,常见春申君在府内花园来回踱步,还让管家心腹请来各色人等,引众人进入内堂密谈。
这天,李园惯常回府,刚要下马才看到窈娘站在一旁。这才想起,自从将她接来淮南自己府上,还一直没顾得上好好打量她一番。李园对窈娘一瞥,她并不算丰姿秀貌,却有一种安恬坦荡之气,面对比自己大近二十岁的名流门客,也能对答如流,毫无惧色。李园心中掠过一丝愉悦,便俯下身来,对着窈娘说道:“我与你同是赵人,你以后就是我的妹妹,随我姓李。我已为你取名李环。”李环怔住片刻,略一欠身:“谢过长兄。”
李环在淮南李家的日子,算不上优渥,却也不得闲暇。府中大小事物,俱不插手;半滴阳春之水,全不用沾。即使如此,李环也无缘享福。每天破晓鸡鸣起身,与另外三个一般大的姑娘,一起研习半日文墨、半日乐舞。李环天然音色出众,不过数月,便在琴技舞姿中熏陶得聘婷袅娜、眼波醉人。
春去秋来,淮南城外的山坡上挂满了橘子。这天,和风丽日,万物明媚。教习女师、教养仆妇们,带着李环和另外三个姑娘,来到李府后山上踏秋游玩。
远远地,家主李园的马车,朝着李环诸人的方向而来。隔着几十步远,马车停住,李园也很快出现在车尾。
李环见到李园,感到熟悉又陌生。她是自己在这偌大的李府上认识的第一个人,也算是半个故人了,更何况,他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兄长。然而自从进了府门,李环见到这个兄长的次数,屈指可数。
李园回头对随从说了几句,两个人旋即快步走来,对李环几人说道:家主请各位小姐过去。
李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她感到另外三人都非常紧张,只有自己毫不胆怯。他李园又能怎样?即便是楚王来了,又能把她怎样?
李园倒也没有端腔作势,看得出他心情大好,也尽量显得和蔼一些。他对仆从说道:把带来的橘饼、干肉、今早打来的野物取出摆在案上,请大家品尝。大王开恩休沐,今天是我李府休憩的日子,各位都不必拘束。
李环跪坐地上,伸手拿了两个橘饼。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顺着丝丝缕缕的橘肉蔓延出来。李环无声地笑起来。
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吃吗?”李环回头笑道:“好吃,我这是第一次吃橘饼。多谢兄长了。”李环刚刚注意到,身边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散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时聚时散。
李园问:“环妹妹,学会写楚地的文字了吗?给长兄写几个看看。”
仆从端上笔墨、竹简。李环随意写了几个字。李园看完,笑着说道;“你的字里还夹杂着邯郸话嘛。不过多数都写对了,看来你很聪明。”说罢,李园也跪坐下来,提笔把李环刚才写错的字,一个个改正过来。
多年以后,李环依然记得那个明媚灿烂的下午,那天的阳光足以照亮她这悲哀的一生,为她驱散日后所有的阴霾。
回府以后的几天里,李环明显感到周围的一切,正在悄悄变化着。原本对自己非常严厉苛刻的夫子、女教习师,似乎开始对她网开一面。而他们对待另外的三个姑娘,却依然如故。
李环不知道,这种改变和那天李园的表现之间,有没有某种微妙的关系。她只是感到生活变得轻松,变得没有来由地欢快,只是她无法预料这种情形,究竟能维持多久。在这之后,李园许久没有再出现,大概是半个月,大概是一个月。光阴就这样忙碌而按部就班地流过。
这天夜里,李园回府的时间格外晚些,家丁们多点亮了几盏灯。他脱下外衣交给随从,独自一人进了内室。第二天晌午,李园让厨房做了几道菜和点心,放进自己专用的食盒里,随后带着人去了李环与姑娘们居住的院落。待姑娘们出来,仆人把食盒打开,在案上布菜、倒茶,然后自行退下。
李园说道:“今天请你们各位品鉴我们府上新做的应季菜。”顿了片刻,继续说:“以茶代酒,也要行酒令。输的人为大家表演最近新学的乐舞。”
李环感觉,轮到自己的酒令比旁人要难。也无妨,二八佳人,歌舞琴技,都不至于献丑。
李环表演之后,李园叫人进来,低声说道:“我们今日不再舞枪弄棒,可以喝一点酒了。”仆人把准备好的酒倒在杯里。李园问:“这次酒的颜色,可以看出他原是什么酿制?环妹妹来猜一下。”
李环想了想,说:“回家主的话,这是橘子酒。”几个姑娘都掩嘴笑起来。李环笑问:“诸位请说,是也不是?”
喝到半醺,家宴就可以收场了。待李园起身,姑娘们准备返回各自房内。
李园忽然颔首,回头说道:“李环过来,有话问你。”
李环犹豫了一下,跟上前来。李园问道:“今天的弹唱、舞技皆令人惊叹,可是你的一贯水平?”
李环不假思索:“表现如此,尚且不难。”
李园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屏退左右,悄声问道:“你刚才为何称我为‘家主’?”
李环反问:“如此称呼,有何不妥?”
李园皱皱眉,拖长了声音问:“你为何不叫我兄长了?”
李环左右转了转眼珠,有些俏皮地答道:“那就请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园大方摊手:“请环儿说来听听。”
李环问道:“请您先说,您为何许久不来了?”
李环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想过某些可能带来的后果。有好的,有坏的。但是李园的反应,稍许出乎她的意料。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迷离,那意义不明的微笑里还有些许惊讶。李园略一思索,故作神秘道:我没有来看你,固然是由于黄公子那里,最近事务繁忙。不过,也不尽然是为他。我自己还有一些私事要办。
李环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说的是“我没有来看你”,而不是“我没有来看你们”。这两句话的意思,完全可以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她满脑子都是“来看你”这三个字,他们像橘子园里的大黄蜂一样,在李环因为喝酒而不太清醒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李园看穿她愣在当场,匆匆说道:“我已回答你了。今后可还叫‘家主’么?”李环反应过来,笑道:“今后依旧要看场合。大家相聚,礼仪为上。私下里,自然是叫你兄长了。请兄长日后多来看望妹妹。”
李园比出一个有些嗔怪的表情,转身离去了。
李环晕晕乎乎地走进内室,怀着忐忑辗转了半夜,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久,李环看到自己住所门口的石板台阶上,多出来了一个大包袱,上面挂着一片竹简。竹简上用赵国的文字写着:李环 启。李环走过去打开包袱,里面有一包驴胶,一盆鸭梨,两罐丛台酒和两匹邯郸最时兴的战国袍布料。最下面,压着一封简书,是她父母写来的。竹简上写:家中安好,请小女代谢李大人,代谢黄公子。勿念。
李环想去找李园,当面表示感谢。仆人回话,李园正随黄公子在邯郸,并未返回淮南。李环很奇怪,不是他,又能是谁给自己送来了这些东西呢?
半个月后,李园回来了。他问:东西收到了吗?我当时在邯郸有公务,一时回不来。又怕东西不经久置,提前安排人给你送回来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存储运送很麻烦。
李环知道,李园一定去自己家里取过信,但他绝口不提。对她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李环眼眶有些发酸,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时间慢慢流逝,李环和另外三个姑娘,已经在李园府上度过了大半个年头,转眼到了淮南百姓祭奠祖先,迎接新年的日子。这天,送别了宾客,下人们也要返家休息了。李园对府上的仆从、马夫、厨娘等格外亲切,无不笑脸迎送。李环的母亲和弟弟,也被李园派车接来,与李环一起度过她在李府的第一个新年。
新年夜,所有宾客大醉而归,李府的学馆第二天也不用温习功课。这是难得的舒服光景。李环一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了。冬天的太阳慵懒地照在窗棂上,似乎这缓慢的日头,就像一天天飘过的岁月一样,没有尽头。
过了几天,李环发现同住一间院落里,每天一起上早晚课的三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人。消失的是四人中最腼腆温顺的云娘,她曾经说过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学到世上最精湛的琴技,日后或许能到楚王宫里做琴师。李环知道自己最好不要打听太多,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怀疑云娘的突然离开不是好事。
李园对自己这个义妹,总是比对府里的其他姑娘格外宽容些。这日李环在府中遇到正在独自漫步的李园,她上前行李道:“兄长午安。”李园看到她,显得很高兴。在冬去春来的季节之交,空气中剩余的刺骨寒意让人脸颊发紧。对面这个男人的胡茬有些青冷,脸颊稍显塌陷。他眼角的淡淡纹路有蔓延开来的趋势,它们聚合交汇在眼尾,强调他的上眼皮微微垂落。那些尖锐转折处松弛的皮肤,使这张不再年轻的面庞显露出柔和感。
李园率先打破了冷场,“环儿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环答道:“音律方面,在读艺师所授《桑林》《九韶》音谱。日习六经等书,私下也读《列子》。”
李园笑着说道:“《列子》不在《六经》之中,没想到环儿也爱读闲书啊。”
李环问道:“兄长也爱看闲书吗?”
李园想了想说:“此乃人之常情。久做一事,不免倦怠,便想做兼另一事,畅想当初若做出另番选择,如今会是什么光景。我虽为黄公子门下客卿,无人时也喜欢纵马驰骋,比刀试剑。就像你现在,虽然夫子教你仁义礼智,你却心往道法自然啊。”
李环没想到李园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在她看来人一生真正可自选的命运,只占全部命运的极少一点。她也谈不上倾心老庄,仅仅是仰慕道家学派行文如惊鸿飘摇瑰丽,感到读之畅快而已。
李环偏要出其不意。她说:“兄长当初若是做个武夫,断不如现在做君子门客。”
李园似乎没想到这个姑娘会这样回答。他说“哦?你有何看法,说来听听。”
李环深吸一口气道:“天下之争,在沙场,更在庙堂。以己之力,投身报国,固然是好汉。但毕竟七尺之躯,作为有限。若论当今阴阳捭阖、权谋纵横之术,没人比得上魏国张子、宗周苏子。但他二人,只可做谋臣,不可为密友。”
李园这时说道:“环儿觉得密友是什么样的?”
李环道:“‘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密友当如高山流水,两心相知。”
在这之后,李园不置可否地笑笑,又说了些旁杂的话。直到两人分别,李环这才想到有事没问。
又过了几天,云娘仍然未归,房里都被几个仆从进去彻底收拾过了。李环实在忍不住,只得去找另外两个姑娘询问。
其中一人说道:“你不知道吗?你应该听说了……”
另一人使了个眼色:“这事家主不让说,我们不能说。李环,你是家主的义妹,但我们是寄人篱下,处境不如你。你不要怪我们。不过可以告诉你,云娘遭遇的不是坏事。”
李环思来想去,总有些莫名的烦躁。如果云娘是跟随亲友回家了,那还好;但两个姑娘这样表现,显然就不是了。为什么她们都知道,唯独瞒着自己?李园一定有事不希望自己知道。李环从自己的月银里取出一点,买了些东西送给李园的随从,让他安排自己和李园会面。
几天之后,李园召李环去前堂,查问她对楚国山川地形的学习掌握。李环趁机问出了云娘的下落。
李园道:“此事并非刻意瞒你,而是怕你产生某些想法。还记得新年当夜来我府上的宾客吗?那里面有一位叫做姬晃的,相看上了云娘。”李环瞪大了眼睛。
李园停了停,接着说:“他是周室的小宗远亲,与我同为黄公子的门客,到底比我还殷实些。云娘到他府上做贵妾,是好归宿。环妹妹觉得怎样?”
李环喃喃自语:“怎么是这样……云娘她不是想去王宫做琴师吗?去了姬家做贵妾,就出不来了。况且这一眼相看的,仅是姬大人的意思,云娘未必愿意。”
李园道:“面见乐官总领,需要有权贵引荐,不是琴技出色就进得了王宫。一般女子背后靠山不强,顶多进入大夫家中做歌舞姬、侍婢,若有机会受到家主青睐生个一男半女,被抬为贵妾,就此生无忧了。”
李环想到自己的下场,不禁打了个冷颤。她本来想问:“那我会不会也……”,终究是没有问。李园这样的权贵宾客,他对府里养着的姑娘们,不管有多仁慈,终究她们也只是富贵人家的玩偶,是互相交换与交际的礼物,和银钱货品、牛马猪鸡没有区别。李环不愿意往深里想这个残酷事实。从此,她格外恐惧李府宾客盈门的日子。
不过,李园对此也十分坦然。或许他说的“怕你产生某些想法”就是他已了解她的真实想法?可她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呢?李环几乎被这两个问题绕晕了。坐在台阶上,一个人苦思冥想一下午,她总算梳理出一个让自己心跳加速的答案。
阳春三月,淮南的贵人们脱去宽毛大氅,换上轻便的春衣。李环这天起来很早,装扮得格外漂亮。她好奇地问帮自己束腰的仆妇:“我们今天要去哪里?阖府踏春吗?”
背后传来李园爽朗的笑声:“是啊!和孔丘门生一样,风乎舞雩,咏而归。”
和另外两个姑娘坐在马车上,李环还在哼唱刚学会的楚国小曲。其中一个姑娘说:“我听家主说,咱们今天能敞开大吃一顿,平时练功怕长胖,今天总算能放松一次了。”
李环觉得奇怪,今天仆从不多,小厨房也没有跟车。她们却说能大吃一顿。难道并不是去郊外踏青?还是在城里的酒楼吃饱喝足之后,再去春游呢?她忽然想回头看一眼逐渐远去的李府大门,但没有看到。
马车停在一栋高大的门楼之前,边上有戍卫值守。李环拨开一点车窗,外面的架势让她以为到了楚王宫门口。一名戍卫快步跑进去通报。过了一刻钟,里面传来悠长的传话声:“客卿李园,车队请进府稍后。”
车队缓缓驶进府门。中间是宽阔的车道;最中心是家主接待贵客的中庭;两边是各房兄弟、子侄、夫人、妾室的院落;隔着高大的院墙,接近正门一排驿站模样的边楼,专供来自各地的门客暂住;最外层是戍卫轮值站岗,保卫全府的箭楼,四角住着仆从、车夫等,靠近二府门则是厨房、小厨房、马厩、备车处、盥洗池等。
顺着车道来到中庭台阶前,春申君府上的侍婢、仆人引导李环等人下车进去。
黄歇坐在主位,李园在他的左手位。看来今日黄歇是特别宴请李园及府上人等赴宴的。黄歇看起来年纪比李园稍长,贵人语迟,透出几分威严,不可捉摸。
黄歇不经意地与大家闲聊。或许是平时常受训练考察的缘故,这一次,面对位极人臣的楚国令尹,三位姑娘都不很紧张。
李园偶尔起身向黄歇低语几句。黄歇听了,不时笑着点头。
春申君府上的吃食比李府更为上佳,有汤鼎煮食的鲜肉,有长江鲢鱼做成的鱼鲞,还有窖藏十年的桂花甜酒。这酒芬芳扑鼻,清冽甘甜,回味全无苦涩。一杯下肚,口舌生香,叫人忍不住想喝第二杯。
李环不记得自己喝到第几杯时,忽然就涌起了浓烈的睡意。这感觉完全超越了神智所控的边界,短短片刻,就将她带离了往日熟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