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素


蚺城的初春,雨抚了过来。

顾平生从一夜长眠中醒来,坐了很久才察觉窗外的雨,摇椅上似乎也被雨吻过,微凉。但手上那一册旧籍还有余温。

“阿镜哟……”

门“吱呀”地开了,一袭桃粉衣裙旋风似地飞了进来,带来满身春雨湿润的味道和泥土的芬芳。

“阿公!阿公!”

那一抹粉色跳跃着,最后伏在他的膝头,像是春末最后一片落下的桃花,她的小手摩挲着旧籍,又攀到他的膝上,拨开旧籍的书页。

一朵已经枯萎的桃花,似有淡香。

“阿公!这是什么?”

“木兮哟,这是桃花......”

三十五年前,他只身来到蚺城,在桃花纷飞的小径上,他遇见了一位身着桃粉的姑娘,他再也没有忘记过她的脸,她的青丝和她的衣裙。她成了他茶间与人小心探听的小小牵挂,成了书页上翻飞的文字。

“啊......倘若......能知道她的名字,肯定是很美的。”

他多处打听,才得知她最喜桃花,他急忙去买来桃苗,又苦于桃苗幼小

,这一载的春是绝无可能有桃花的,他小心翼翼地筹划,在那姑娘的小院旁,买下一间小园。

他就这样每天看着她踏着风而去,有时又着桃粉,有时又着水红或碧绿的绸缎裙,又或是雪白的长裙,但到底是桃红最衬她。倘若那桃红裙子再配上雪白的鞋,小步间裙摆微撩,时隐时现的细小白润的脚踝,裸露在春风里,似乎都沾上香。

继年春天,他的小院里开满了桃花,桃粉色的一片,像极了她的衣裙。他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回来时却见柴扉虚掩。

他推门而入,看家桃树底下的她。

“是谁?”

她显出一丝慌张,白皙脸颊上飞过一阵绯红,修长的手指不安地揉着裙裾,水红裙上被揉出一条皱褶。

“我......我是你的邻居,我叫苏辞镜。”

他笑了起来,这名字当真是美,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仍站在门口。

“顾平生,姑娘若是喜欢,常来便是,小门的小邮筒里有钥匙。”

“谢谢,打扰了!”

她提起裙裾飞一样地跑了,留下笑着的顾平生。

“苏辞镜。”

他用唇舌反复尝了几遍,净是甜味,微笑着轻轻掩住柴扉,进了屋内。

她到底是害了羞,常常在门口张望,见他在园内才小心翼翼地询问可否进来。

她自然是能进来的,有时也远远地见她从小邮筒里摸出钥匙,像只白麑轻轻步入湿地,黑色的长发一闪而过,消失在柴扉处。出来时手里的小篮装满了桃花,脸上也像桃花一般,粉嫩嫩的,挂着柔软的笑。

顾平生时常出门,回来时也会发现邮筒里插了枝粉桃,打开后瞧见桃花酥。

他想,这该是他这一生吃过的做得最好的桃花酥了,他坐在桃树底下吃着她送来的桃花酥,又想起那本被别人买了去的《王国维文集》,书虽是旧的,但却让他喜欢得很,可怜匆匆出门,身无分文,只得作罢。

他听见隔壁小院的门声,下一秒浅灰的裙摆从门隙中荡过,邮筒中“哐当”一声,脚步远了,他推开门打开邮筒,平整的书皮散发着墨香,竟是他心心念念的《王国维诗集》!

这旧书让他魂牵梦绕,手指轻轻捻起一页,像捧起一只蝴蝶,这惊喜让他久久不能读入书中,眼前净是苏辞镜的长发,粉颊和衣裙,还有她裸露的极美的脚踝。

若是能与她近些,可能闻见她发间或颈间的淡香,和这桃花一个样吗?他似乎突然醒了,暗骂自己一声,指腹在纸页上游走,指纹与纹理一路缠绵,勾画着她的模样。

柴扉“吱呀”一声,桃花被微风吹落,浅灰色的衣裙闪了进来。

他慌乱间手指拨了书页,将书全数盖上上去,见来人提了小盒,一时间又舌头打结。

“我便知道你在园内,母亲吩咐我带些东西来,总在你园内摘花,实在过意不去。”

话语间,红霞飞上脸颊,桃红的双唇轻抿。

不知是否比这花瓣,还要轻柔几分?

“无妨,邻里之间。”

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邀她坐下,食盒轻启,淡粉的桃花羹,绿油油的蒸汽糕和艾叶糯米果。

他抬起头,看着她耳后跑出的几根发丝,低垂的眼眸和清秀的眉。

“代我谢谢你母亲。”

“不必,邻里之间。”说着她微笑起来。

春末很快地来了。

她来小园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但桃花酥和桃花羹,仍是隔三差五地,换着花样地出现在他的邮筒里。

天气微微地热了,桃花也落得差不多了,满园的惨败,他不忍扫把污了这洁净,日日用竹篓装着落花。

她突然地又来了,那时她正捧着桃花,她一身素白立在他面前,轻轻地抿嘴看着他。

“嗯?怎的?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你给我背首诗好不好?”

“怎地又想起让我背诗?”

“好不好?”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净是水光。

“《越人歌》吧。”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笑着背了起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轻启柔唇,那声音像极了柔和的水流,顿了半晌,她道了句。

“平生,你背得真好。”便飞一样地出了小园。

他摸不着头脑,看着她消失在柴扉处,想起她的声音又笑了起来。

夏季很快又过去了,苏辞镜再也没有来过小园,只剩邮筒里的桃花酥还断断续续地出现。

不想已七月流火,她仍没有再出现,桃花都落尽了,只留下干瘦的枝桠,他仍像往常一样出门,路过衣裳铺子,瞧见一件水红的衣裙。

“先生家可有妻儿?”

妻儿?倘若她能成我的妻子......

“这水红是正的,这衣裙是给人做了嫁裳,店里还有一路呢。”

“嫁裳?这哪家的姑娘要嫁了?”

“苏先生的女儿,苏辞镜,这方圆十里可属她最可人,知书达理招人喜欢,可不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下洋商人偶在这遇见她,一见倾心呀!这商人家境殷实,苏姑娘嫁了他,可有舒坦日子过了......”

那水红长裙吊在那儿,他眼帘微阖再也不去看它,他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那衣铺,又是么地回到园内,颓然坐在桃树下。

不知哪里来的枯花,落在他的掌心,湿哒哒地,被泡烂似的。

邮筒里空荡荡的,她今天没有还没有送桃酥来。

蚺城的初春,雨终于停了。

“阿公!桃花怎么会在书里?”

“这是阿公的一位故人给阿公的信啊……”

“她去哪了。”

“阿公也不知道。”

木兮的小手轻轻地抚了抚那桃花,圆润的指尖落在诗集的字上。

“阿公!阿公!这首诗我们读过啊!”

顾平生俯身去看,怔了怔,叹了口气。

“木兮哟……阿公......阿公累了,要睡了。”说着他合上眼帘,听见门“吱嘎”一声,才睁开眼睛,老泪纵横。

“蝶恋花,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当真是阅尽天涯离别苦哟……阿镜......我怎留得住.....”

“阿镜哟……”

雨又抚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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