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不跑了,确切地说是不能跑了,因为她摔断了腿。
她是从不到一米高的床上吊下去的,有人便不会相信,从床上跌下去能把腿摔断?!但是,熟悉她的人认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看望过她的人再也不想去看她了,因为害怕,她的脸上紫一块青一块的,右眼上起了个大包,眼睛不知道被挤到哪去了,身上穿着衣服,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腿困为摔骨折了,打着石膏。另外,去看望的人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无论你怎么说,说些什么,她都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地做着动作,既使你劝她不要乱动,要安静养伤,但很快你会发现,你的话如清风刮过,不留一丝痕迹,劝说的人只得揺摇头,尴尬地坐着或是站着。她像是平行世界里的人,空洞的眼神反应出她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温情与幸福,也看不出她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她不停地“咿咿呀呀”说着谁也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不停地挥舞着双手,扭动着还能动的身子,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一幅很忙的样子。
她今年七十三岁,年青时,也算得上是场面上的人,那时,掌柜的是村上的干部,两个人除了种庄稼之外,还经营着一个杏园,收入还算不错,在村上算是数一数二的富有人家,村上接媳妇送女儿出嫁之事,必请她去应酬,她虽然个子不很高,但待人和气,长相又好,聪明伶俐,对嫁娶风俗了如指掌,谁家的事都能积极认真的对待,深得村民的信任与敬重。
她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女儿排行老二,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长大后嫁的也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那时,两口子可高兴了,女儿可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两个人老了就有指望了。
十年前,男的突发疾病,还没查清原因就命丧黄泉,那时儿女早已成家,两个儿子全家在省城做生意,女儿两口子也在镇上做生意,虽然离的近,但也忙得顾不上陪她,她独自一人生活。那时,她能跑能走的,身体还好,经常和村上的人逛逛街,买买生活必需品,日子倒也过得滋润,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身体大不如以前,就不再去参加各项活动,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慢慢地与村人的关系疏远了,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当今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整日为生活奔波忙碌,自顾不暇,怎能顾及他人的感受,加上年轻人去城里生活,只有老人和孩子留守在孤零零的村子里,平日里各干其事,难得望见人影,空空的巷子显得幽深悠长。
忽然有一天,有人发现她似乎不对劲,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所云,一个人在路上走来走去,好长时间不回家,这时,她的三个儿女回来了,在舅舅的操持下,商量着母亲的养老事宜。在农村,女儿是不负责养老的,只是探望或给父母收拾卫生之类的事情,当然也不分父母的家产,两个儿子平分了家产,轮流照顾母亲,一人一个月,就这样过了不到半年,大儿子不干了,因为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刻也离不开人,而且自己的生意忙,里里外外都需要他一个人打理,于是,儿女们又把舅舅叫来,重新分了家,大儿子不管母亲,母亲由小儿子养老送终,临街的四间门面房和村子里的三间两层都归小儿子所有,大儿子净身出户,从此,母亲的生老病死,生活起居全由小儿子一人承担,几个人商量好后,由舅舅亲自执笔,写下了分书,一式两份,弟兄两人签了字,各执一份分书。
小儿子把城里的小生意交由媳妇打理,儿子在城里上学,日常生活也由媳妇照管,小儿子回到家里,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
母亲的痴呆症越来越严重,她在屋子里呆不住,光想着往外跑,儿子稍不留神,她便跑出去了,像刮风似的,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而且去的地方出人意料。有一次,儿子看见她跑出去了,急忙跟在后面撵,到巷子尽头都怎么也找不着她,村上的人和他家闻讯的亲戚也帮他寻找,大家找了整整一下午,土壕,河沟里,树林里,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她的踪影,眼看着天黑了下来,人们只好作罢,各自回家。儿子想:都怪自己没有看管好母亲,恐怕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又想起逝去的父亲,不禁潸然泪下,又独自在村子周围转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只得回家。
回到家,他心乱如麻,仍在挖苦心思地想母亲可能去的地方,还有哪些地方自己没有想到。忽听得屋里想起哔哔啵啵的声音,这屋里除了他们娘俩,再没有别的人,如今母亲走丢了,只剩下自己一人,正疑惑间,那声响再次响起,他寻声走去,发现声音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他走进厨房,晌声更加清晰,是从案板底下传出的,这案板已有几十年的历史,过去一大家人,母亲就在这大案板上为家人擀面,那时,吃饭的人多,面往往都超出了案板的宽度,象帘子一样垂下来,等面晾一会儿,母亲把大如磨盘的面对折,再对折,然后拿起擀杖搭在折好的面上,用刀沿着擀杖边切面,一前一后,再向后再向前,不停地变换刀的角度,于是,刀过之处,韭菜叶宽的面条便整齐地码在案的中央……
案底传来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弯腰一看,发现一个黑影在动,他心里一惊,这是啥东西呢?再仔细一看,从衣着上辨认出是母亲,她蜷缩着身子,不停地翻动着跟前的柴火,这是几年前,母亲劈的柴火,并整齐地摆放在案底下,自从他和哥哥成家另过后,这大案,大锅,大盆……甚至这大厨房都不怎么用了,更不会去烧柴火了,现在用的是电磁炉燃气灶。
他拉着母亲的手,小心地把她从案底下拉了出来,天呐,母亲的头上罩着蛛蜘网,脸上、身上都是尘土,脸上还有两道血印子,再看看手,一道道的血印,有的早已凝固,这时他才感到手上粘乎乎的,我的娘哎,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瞬间泪奔,拉着母亲回了屋,倒了盆热水,给母亲擦拭一番。
母亲得了这种病,整宿整宿的不睡觉,而且不停地忙活着,一刻也闲不下来,她把院子里的木棍子从东边挪到西边,又从西边移到东边,把垃圾放到了电饭煲里……她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通,现在,母亲吃的也不讲究,有啥吃啥,而且不知道饥饱,全由他掌握,可她的劲却大的很,跑起来快得很,很重的物件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挪动的,无论白天黑夜,她总是折腾不停,有一天早上,天微亮,他醒来发现母亲不在屋里,急忙四下寻找,站在二楼阳台上,他看见母亲趴在隔壁的隔壁家的院墙上,欲翻墙过去,他急忙下了楼,跑出去,敲那户人家的大铁门,时间还早,人们尚在睡梦里,过了好大一会儿,门终于开了,他向主人说明了来意,两人急忙穿过前院,走过厅堂,来到了后院,只见他母亲趴在墙头,他让母亲别动,幸好院墙跟前有一堆沙石,他站上去,把母亲背了下来,母亲如今瘦孤零丁的,他背起来并不怎么吃力,他就是想不明白,母亲哪来那么大的劲,翻过一堵墙,又爬上了另一墙的上面,这院墙可不低啊,让一个小伙子翻起来都费劲,母亲是怎么做到的啊?
从此,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母亲身边。
母亲依然在家呆不住,总想着往外跑,他便像陪练似的,跟在她身边,在三九天,在三伏天,风里雨里。
尽管小心谨慎,却还是出了漏子,那天夜里,“咚”的一声闷响惊醒了他,他发现母亲从床上跌了下来,摔得鼻青眼肿,脚腕处也肿胀起来,在医院诊疗后,打了石膏固定起来,母亲再也不能出门了。
既使这样,他希望母亲能好起来,他要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虽然她什么也不知道,他愿意默默地陪伴她,就像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