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傍晚,我与一个老朋友在鼓楼区铜盘路附近一处叫的西湖公园的绿地公园闲聊散步的情形,他是我在档案馆工作时的同事。这是我醒来后唯一印象颇深的事,虽然后续陆续想起来我的大半生,但唯独对此念念不忘着实让我匪夷所思。冷冻休眠后遗症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便开始了接下来的人生,而此刻,我已经528岁了。
让我们回到刚才,此西湖非当时声名远扬的杭州西湖,要不是我曾在东部战区服役了我的大半个青春,后来有幸安置在区政府社会保障局得到一份文档管理的工作,我也不会知道还有另一个叫西湖的地方,虽然看起来稀疏平常的事。当然,更不会结识我的这位老朋友,以及影响我后来毅然做出冷冻休眠的决定,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我无疑赶上了人类历史上最美好的时期。
我们绕了大半条街,从后门进入,然后沿着湖畔的林荫小道往回走。我们破天荒聊到关于自我意识与记忆方面的一些话题,那是源于我的这位老朋友无意间跟我提到他父亲因细支气管肺泡癌入院接受保守治疗的事。他在担心生命无常,感叹自古以来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对永生的渴求。
“很抱歉,到晚期的话请……那也得花不少钱吧!”
“都会有这么一天,迟早的事,就希望他走前能舒服点,少点痛苦。”他边走着路,低头踢着脚边的碎石子说。
“我这里想到……将人的自我意识或者记忆之类转移到承载意识的另外的肉体和别的任何形式的载体上也许能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不好意思,我不确定你现在有没有心思谈到这个。”我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他说,“毋庸置疑,这是广为人知的实现永生的办法,其次就是基因改造技术。”
“那多不靠谱啊!即使理论上能行,也得等到猴年马月,自然轮不上我们这一辈人。”他吐了口气,故作轻松道,“与其如此天马行空放任想象,我还不如期待来生呢!一个人今生活得不易,往往就会寄望于来生。肉体消亡,虚无缥缈的灵魂升天,投胎转世之类,神话不都这么说嘛!总得有点依据才能捏造,谁知道呢!”
“你难道信这些?”
“你认真的吗?我正儿八经还真没这样想过。”他摊手道,“信则有不信则无算是毫无意义。人死后的世界,人死后会去哪?肉体糜烂,意识和灵魂在另一个未知的时空起舞……有了新的生活……”
“那样的话你感觉到的还是你,你的自我意识还在,依旧能享受另一种‘活着’的乐趣。”我说,“即便给你这种形式上的永生,被你得知,那情形也如同中了五百万。”
“话说回来,按照你刚才提到的观念,意识转移到另一具载体,如果不是肉体的载体,像机器人或者意识上传到计算机,他就不是完美的,至少他活着的乐趣不是完美的,不像在肉体那样完美。”
“怎么说?”
“比如他就体会不到做爱的乐趣。”他回了句。
我稍作迟疑,反驳道:“是也不是,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只是不能经历这个事件的表象,刺激某部分大脑神经或计算机代码,照样能感受到这个乐趣,而且还不受诸多限制呢!达到目的就行。”
我们边走着各自偷笑了会,他又说:“说到底,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自我意识是否还存在,是否轮回转世 ,毕竟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存在或不存在死后的世界。听那些濒死之人在地狱走一遭,然后抢救回来的胡扯吗?”
“如果存在死后的世界,就不存在对死亡的恐惧了,在另一个世界,自我意识和灵魂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我说,“前提是另一个世界得是美好的,而不是地狱般的磨难。死亡的情形就像你从其中一间房子搬到另一间房子,两间房子装饰还不错,住着舒服。”
“谁死后能告诉我有另一间房子,有何证据,亲眼所见?”他反问道,“不管有没有,死后可就回不来了,是一张单程票。”
“濒死体验一回,然后意识在亚原子水平托个梦,最好让人不再惧怕死亡,搬家去另一间房子而已,迟早的事。万一没有,死了就可惜了,践踏生命。”
话音刚落,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加快了步伐。我赶紧跟上去满怀歉意道:“不好意思,你别多想,对你父亲的事我深表遗憾……”
“没必要这样,我只是突然想起……”他又踌躇道,“你有没有觉得,比如对你或者别的某一个个体而言,死后,客观的一切将不复存在,一切都是为此服务的假象。”
“你是说,除这个个体之外的整个世界。”我惊愕万分。
“是的,对你主观而言,你死后客观的一切不复存在,因为你只能感觉到你自己,你感受不到除你个体之外的任何事物,你不确定这个世界是否是客观真实的还是为你服务的假象……”
“宏大的唯心主义观,不是吗?”我有些无言以对,心里却在想多么狂妄自大的家伙。
“随便说说而已,别当回事就行。我父亲的事可能让我多虑了。”他低头闷闷不乐道,自顾自地往前走。
于是,我又追过去心血来潮提出这个礼拜天可以抽空去探望他父亲,他表示感激不尽。我们顶着冷风继续沿着湖畔兜了一大圈,他的情绪变得低落无比,我总担心他会因家庭变故做出哪些出格的举动,后来发生的事果然印证了我当时的担忧不无道理。自那以后,我只在他父亲的葬礼上见过他一次……他脸色蜡黄,神情憔悴,我第一感觉是,他为了父亲的事操劳过度,但对他见到我时强作笑颜的状态,我又觉得他还不至于落到那种不能自拔的万分悲痛的地步。正如他所说,他仿佛超凡脱俗的看穿了一些事情,有如抛却多余的念想。
“我得去验证一些事情。”他最后对我莫名其妙说了句,便招待别的宾客去了,当时我还困惑不解……他几天前辞去了在档案馆的工作,赋闲在家也不知道会做些什么。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此杳无音信。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在一名同事的生日宴会上我偶然得知他后来自杀的消息,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他要去验证哪些事情。我自认为他要去验证死后的那间房子,这个想法让人颇为不适。但愿他能给我托个梦,他在那间房子过得自得其所,安然自在。不管有没有死后的极乐世界,我从此对生命心存敬畏感激之情,我没有勇气去确认,追寻死后的世界,当然,他也没通过任何形式的渠道告知我他在那边世界的讯息。
时间回到二十一世纪中叶,在人工智能与大脑意识融合理念席卷全球而技术甄待成熟之际,我毅然选择冷冻休眠等待将来某一天“起死回生”。我是个现实主义者,不愿追求那不确定的死后的世界。因为我孤独终老,无儿无女,所以大可毫无后顾之忧的做这些事。我花费大半生的积蓄与一家权威的人体冷冻休眠公司签下合约,在五百年之后醒来重回现实……
几百年后的世界变化太多,我一直在待在政府为我安置的家里了解当今的世界,学习新的知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已经528岁了,即使截止到我冷冻休眠的那天,我也是半身入土的老人。
在此期间,我特意了解到当今社会通过的一些众所周知的法律条文。虽然在我这个老古董看来匪夷所思的法律条款,在当今社会却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因为人类已经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所以随之而来的代价是,为了限制人口的膨胀,人类又修改了自身基因的生殖密码,如今的人类已经不能繁育后代了。这算是一个相当沉重惋惜的代价。人类从此彻底隔离了性与生殖的关系,性不仅是为了生殖,现在更多的是为了追求个人的快乐。但换个角度想想,对于赶上永生好时代的这类人无疑是幸运的,对我这个果断选择冷冻休眠的上辈人也是幸运的。上辈人湮没在历史的尘埃,意识消散去了另一个世界,至于无中生有的下辈人,都禁止生育自然来不到这个世上。这样一想,倒也自得其乐,历史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那些自称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工作人员偶尔来了解我的身体状况。我催促他们尽快为我安排一具健康的躯体。我的行动日渐不便。
“在你休眠醒来后的二十年前,我们提取您的组织细胞复制了一具您的克隆体,在适当的时间,我们会为你进行意识转移,这点您无须担心。当然,您为此还得额外支付5000元费用。”这名工作人员略表歉意道,“您现在多少还记得您大半生的事吧!冷冻休眠对身体机能的伤害是不可避免的。”
“回想得差不多了。”我下意识的摸着额头说。
“对啊!在确保您记忆健康的前提下,进行意识转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最理想的状态。”他在记录夹上记下了点什么,又说,“你理解我的意思吧!”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恢复记忆,再将我的记忆转移到我的克隆体。”
“不止您的记忆,更重要的是您的自我意识。”这名工作人员纠正道,“这两个概念得区别来对待,我们以前有过这方面的失误,光转移或者复制记忆,最终可能得到的是一个与您有相同记忆的另外的人,在那具新肉体您感觉不到您,他只是另外一个与您有相同记忆的人。这个拷贝和双胞胎并没什么不同,那情形就像……您不能看着您的双胞胎兄弟或克隆体说,嗯,这个人是我自己,哪怕你们之间再心有灵犀。”
“那我具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这个转移程序?”我问他。
“根据您的恢复情况,最迟在下周。到时我们会通知您的。”他说,又饶有兴致补充道,“对了,我还得告诉您,估计您沉睡了五百年也无从得知这个好消息,您的克隆体经过基因改造,寿命至少能达到五百年,五百年之后,您仍旧可以重复这个程序,当然,不排除有些人将自己的意识记忆转移到机器人或者上传虚拟空间一了百了,这是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但您不妨考虑一下,之后还是可以将意识从机器转移到肉体,互通很方便。”
我笑道:“我还是选择肉体的永恒吧!”
“那么,好的!这里有一份委员会最近通过的暂行协议需要您签个字,您别误会,这是每个公民都要遵循的义务。”他在电子公文本上翻出一份文档示意我在上面署名,“您仔细阅读一下上面的内容。”
“具体针对哪个方面?”我接过公文本,“我得拿我的眼镜了。”
“不好意思……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类在漫长的生命中体验不同的人生,同时弥补人类付出牺牲繁殖能力的代价,克服惰性,保持人类持续的创造力和活力,委员会试点意识交流的暂行办法。”他解释道,“有一种说法——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简单点说就是,之前我们将自我意识和记忆捆绑在一起转移,交流整个灵魂,现在则是解绑自我意识与记忆,人与人之间相互交流自我意识,记忆保留原封不动。记忆的改变和消失并不影响你感受自我,就像因车祸丧失记忆,你感觉到的你还是你,如果在丧失原来记忆的情况下,注入虚假的新的记忆,你就会认为你本就是这个虚假的新的人,因为新的记忆让你自认为经历了这新的一切。换而言之,你的自我感觉转移到了别人身上,你感受到了别人,但你的自我还是自我。”
“自我意识保留,转移交流记忆。不一样能达到这种效果?”我反问。
“那样就与肉体的事实相违了。”
我思维费力转了个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他补充道:“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我们将陆续解绑一部分人的自我意识与记忆,相互交换自我,自我转移是件新鲜的事,虽然自我本身并不会意识到那新的一切本不属于它。”
“好的,期待哪一天我打心底里认为我是哪一位伟大的人物,虽然客观事实上我并不是那一位伟大人物。”我在电子文档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与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都不同,相对记忆和承载意识和记忆的任何形式的躯体而言,自我意识在这个时期显得无比重要,因为数量上已经得到限制,每一个自我意识都将在个人意识档案馆编码备份存档,算起政府给每一个公民制定的特殊身份证。”
“看来,我还有更多的事物要去了解。”
“毕竟沉睡了五百年嘛!可以理解,期待您的新生。”他起身道。
接下来,无需赘述……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换上新的肉体漫步在这座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颖陌生的城市街头,我想起了我曾经那位老朋友,他去的另一个世界,但愿他在那边的房子住得安好,在门前屋后种点花花草草什么的。而我的话则要熬过一个漫长无比的时期,幸与不幸谁知道呢!终究面临死亡的时候,我们活着的每一刻、每一天、每一份情、每一段关系才显得无比重要,多了的话,就得肆意挥霍。
此刻,我内心便开始蠢蠢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