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归途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悬崖边,风“呼呼”地刮着,带着咸腥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陆长风脸上扑。

陆长风扭头,往家那看了一眼。哦不!他哪有家?抬起脚,僵硬地笑了,说道:“再见吧,下辈子——我要一个家!”

“嘭——”一声巨响。

紧要关头,不远处两辆车迎面相撞,稀里哗啦的零部件四处飞溅。

陆长风心中“咯噔”一下提了起来,寻思:反正要死了,先去救人,兴许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转身!缩脚!小跑!弯腰!透过车窗户,看里面的司机,大声问:“哎呀!大叔您没事吧?”

司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脸上还带着惊恐,好在稳住了心神,慢悠悠地说道:“没事没事,就是不知对面司机咋样了?”

就在陆长风看向对面那辆车时,对面的粉色轿车上下来一个姑娘,她穿着时尚,精致的妆容下是一副愤怒的表情。

小姑娘眼瞅自己车头凹陷,遭了殃,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过来,指责道:“你怎么开的车?”

老者打开车门,弯腰出了驾驶室,跟小姑娘面对面站着,微微笑了笑,说道:“小姑娘,你没事吧?”

老者本是好意,问一句小姑娘是否受伤,这是出于关心。而他的话在小姑娘耳朵里,味道全变了,变成了:小姑娘你没事吧,撞了人还敢大喊大叫。

小姑娘见老者撞了车,还敢叫嚣,气势上也不甘示弱,喝道:“怎么回事!撞了人还有理了?”

老者从驾驶室出来后,一直面带微笑,面容和蔼,就像村口的老大爷那般慈祥,可在小姑娘眼里,那是一种挑衅。

老者解释:“小姑娘,交警还没有定责呢,怎么能说是我撞了人呢?”

“就是你,就是你,撞了人还不承认,为老不尊!”马菲菲气得满脸通红,眼睛圆瞪,左手叉腰,右手食指着老者的鼻子骂,活脱脱一个母夜叉。

就在这这时,一阵天摇地动,山体发出了连续的“嗡嗡”声,俨然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山的压制,从地底喷射出来。

陆长风抬头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叫道:“糟了!快跑。”急忙拉起小姑娘和老者的手,往山壁一侧跑去。

“你拉我干嘛?放手!”小姑娘一边挣扎、甩手,一边叫。

但陆长风力气极大,小姑娘根本挣不脱,只好被陆长风拉着往前跑。

随后,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之中。陆长风、老者、小姑娘只听到耳边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声音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好像随时要被战马撕裂。

脚下的地面在剧烈地颤抖,一股“泥土味”冲鼻而入,猛烈地袭击着他们的大脑神经。小姑娘紧紧握着陆长风的手,动都不敢动,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距陆长风三人2000公里的解放军某部,接到命令:幸福县突发大面积山体滑坡,现在启动应急预案。直升机中队务必在15分钟内赶到现场……全力搜救受灾群众。

不知道过了多久,轰隆隆的声音停下了。小姑娘稍稍缓过神来,此时才明白,刚才若不是那个男的拉着自己往这里跑,恐怕自己要当场牺牲。

小姑娘左手还在陆长风手中紧握着,右手不断顺着自己的胸口,她记得《劳动法》的内容:下班期间回家遇到……这种算工伤,那怎么也得壮烈了。呸呸呸!我才二十几岁,刚毕业呢,还没有一展拳脚,怎么能壮烈?

“老先生,您没事吧?”陆长风说道。

“没事没事。”老者的声音看似沉稳,还是听出了一丝丝惊魂未定。

小姑娘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嘴巴登时变成了覆船口,心道:怎么不先问我有没有事?难道祖国的明天不应该更被关心?

“小姑娘,你没事吧?”陆长风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事!”小姑娘虽然嘴上回答没事,但语气却是冷冰冰的,看来还没从刚才的车祸之气中走出来。

陆长风不爱说长道短,以免得罪人。可自己要死了,也无所谓得罪不得罪了,说道:“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话那么冲?”

“什么冲不冲?本姑奶奶平时就这样。怎么着吧?还有,如果不是那个老头撞了我,我们老早过去了,需要被困住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吗?”小姑娘习惯性地撇清责任,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黑暗中,传来老者温和的声音:“小姑娘,我知道你刚毕业,现在还处于适应新环境的阶段。刚进社会,各种繁杂的事情接踵而来,压力肯定不小。其实你很优秀,只要用一些时间调整过来,那是绝对能做出成绩的。”

老者社会阅历丰富,初一见这个小姑娘,就把她的性格猜得八九不离十,三言两语抚平了小姑娘的情绪。

这个小姑娘也确实是刚进入社会的小女生,急着建功立业,火急火燎的,才导致了刚才那场车祸。

小姑娘被老者这么“顺着毛摸猫”,本来波涛汹涌的心海,一下子风平浪静了。

小姑娘好歹大学毕业,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不过急了些,被老大爷这么一说,也有些羞愧,说道:“老大爷,刚才真对不起,撞了您的车。”

陆长风说了一句:“姑娘,现在可不是探讨撞车的时候,刚才发生了山体滑坡,我们恐怕被埋在了下面。多亏了老天爷,让我们躲到这个地方,有了这一点小空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还是赶紧报警吧。”

“对对对,赶紧报警。”小姑娘被这么一提醒,才反应过来,来自己身处危机之中,便拿起手机拨打出去。

“怎么没信号?”小姑娘一连拨了几次,都没有拨打成功,急着问其他人,“你们的手机有信号吗?”

“也没有。”老者和陆长风同时回答。

陆长风是本地人,平时参加过类似的演练。他想了想,提了个建议:“我们得省着点体力和手机电量,先用手机手电筒照亮,看看这个空间有多大,再搜索一下哪里有信号,最后商议一下,是等待救援,还是我们开展自救。”

“好!”这次老者和小姑娘异口同声地回答。

在绝对黑暗的情况下,只要有一点点光就可以照亮世界。更何况是手机手电筒,周围几平方米区域被瞬息照亮。

有了光的陪伴,陆长风等三人心情稍稍平静,看来这个手电筒多了一项安抚人心的功能。

陆长风等三人从三个方向缓慢地搜寻着,他们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特别清晰,每一步都沙沙作响。陆长风不时用手指关节左敲敲,右敲敲,但都是令人失望的沉闷声。

搜索了一圈,三个人重新聚在一起。

陆长风说道:“留给我们的空间大约有二三十平方米面积吧,这个空间是全封闭空间,外面的土恐怕很厚实,要通过自救出去非常难。”

“什么?出不去?”小姑娘脸色煞白,急得跳了起来,说道“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急着去参加同学的生日宴会呢。”急得抓耳挠腮,不停地踢着挡道的土堆,“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以缺席她的生日呢?”

小小的空间内,回荡着特别不和谐的声音。此刻本应讨论如何自救或者被救,结果小姑娘的心思都放在了生日宴会上,恐怕对火烧眉毛的危机认识不充分。

陆长风皱了皱眉头,说出他的想法:“小姑娘你别慌,为今之计,要保存体力,减少消耗空气,等待救援。”这个办法已经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了。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有力,最能坚定人心。

可小姑娘根本不听他的,继续踢着挡道的土堆,朝着空气大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老者劝道:“小姑娘,别急。咱们的解放军战士行动很迅速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救援路上了。我们还是节约点体力,待会才好配合他们开展救援。我们遇到的是山体滑坡,恐怕范围不小,周围根本没人,你这样大喊大叫没人听到之外,还浪费体力,我们要坚持到解放军到来。”老人家的话,跟那轻风细雨似的,三两下抚平躁动的心。

在老者的提议下,三人关了手机,静坐着等待救援。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特别大声。特别是小姑娘的呼吸,沉重、急促,若不是知道她身处这样的环境,还真会以为那个呼吸声是酒后大汉发出来的呢。

等了不过几分钟,小姑娘便忍不住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道:“怎么才过了3分钟。”言语中带着一丝抱怨和不安。

小姑娘固执的性格上来了,说道:“我不能坐在这等死,我必须再叫几声,兴许有人经过。”

陆长风皱了皱眉头,说道:“现在没信号,你省省吧,这样只是浪费电量,浪费体力。”

小姑娘从来没有让人这么怼过,提高了音量说道:“你懂个屁,你懂也会被困住这?”

老者心知要把他们团结起来,才有机会走出困境,只能尽可能稳住小姑娘,避免她生出事端。于是用了转移注意力法,说道:“二位,既然我们有缘在这里相见,不如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吧,什么话都可以说。”

“好。”陆长风马上答应了下来。

“我先来吧,我叫巫依栖,今年五十七岁咯,在长圳市开一家公司,老家在幸福县幸福乡幸福村,这次回来看看。”言语中,感觉得到他挺有内涵的。

“我叫马菲菲,大学刚毕业,安排在幸福村上班。”马菲菲见巫依栖说了,也跟着介绍自己。

“我叫陆长风,本来要跳江的,结果遇到了你们,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自杀?”老者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哎……一言难尽,反正也快死了,索性告诉你们。”陆长风长叹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无奈,然后低下头,陷入无尽的回忆,娓娓道来:“我本来在县里送外卖……”

时间回到半天以前,陆长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家里传来了阵阵欢声笑语和洗麻将的“哗哗”声。

陆长风推开门,正看到妻子和亲戚们围坐在麻将桌前,谈笑风生,打得热火朝天。

厨房里倒是留了一些剩饭,餐桌上还有半锅冷汤,半盘青菜早已失去了生气。一大堆空碗杂乱地堆在一旁,还有一堆泡在洗碗池里。陆长风默默地从橱柜里拿出碗筷,盛了半碗汤,一口气干了下去。

汤是冷的,像冰块,一股寒意从胃里凉出来,冻结了他的心。他多么希望老婆问一句“辛苦拉!”,可老婆却无视他的存在。他实在提不起胃口,一声不响地走出去,打算看看孩子。

“别的男人都行,为什么你不行?”陆长风老婆盯着牌桌上的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然后开启数落模式,一边打着麻将一边数落陆长风,“二饼。”

陆长风看着一心二用的老婆,一言不发,抬脚打算离开。

“碰!”

“站住!和了,抢和。”陆长风老婆提高了音量,飞快出手去抢牌桌上的麻将。

陆长风听到老婆叫“站住”,自觉地站住,回头看了老婆一眼,他以为老婆是叫他站住。但实际上,他老婆是让那个牌站住,她要抢和。

二叔大叫可惜,他碰了这个牌,也能听牌,而且台数还不少。

二叔看着被抢和的牌,依依不舍地将自己面前的牌推到牌池里,洗牌,一边斜着眼睛去看不远处的陆长风,说道:“你看看人家三弟,今年换了一辆车,二十多万呢。”

二叔很厉害,能一心三用,同时摇头、洗牌和说话,不知道是可惜他的牌,还是可惜陆长风这个人。

陆长风抿着嘴,沉默,他终究是没赚到钱。不仅如此,今天凌晨送外卖的时候,没看清路,碾到一块突出的石头,连人带车摔了一跤,把餐弄洒了。

陆长风本人摔了个狗啃泥,钻心的疼,却顾不上收拾自己,第一时间爬起来,去捡他送的餐。可还是收了个差评,扣了分,罚了三百元。

陆长风累死累活地送一天外卖,才赚二三百元。

被罚了三百,今天白干了。仿若有一把小刀在陆长风身上一片一片地往下割肉,疼得他嘴唇发紫,浑身直打哆嗦。陆长风眼睛泛红,正要呐喊发泄出来,天空突然传来广告公益的声音“家是最温暖的……”

陆长风听到后,想起了自己的一儿一女,突然鼻子一酸,通红的眼睛渐渐褪色,急忙骑上电动车,回家看孩子。

本想着到家后,有一口热饭,一句温暖的关心,一个贴身的拥抱。

可迎接陆长风的是残羹冷炙,“哗啦啦”的洗牌声,以及刺耳的数落声。

妻子数落陆长风就算了,陆长风也习惯了这种数落,他已经免疫了这种数落,老婆说再多也没关系。可她居然当着她亲戚们的面数落自己,这就很过分了。自己是送外卖的不假,也确实没赚几个钱,但是当着外人的面数落自己的丈夫,这么做非常不合适。

不仅如此,陆长风老婆的二叔等亲戚也纷纷说陆长风的不是。

要么炫耀某某人赚了大钱,要么提哪个家伙买了车,或者说谁家又盖了楼。

作为一个五尺男儿,陆长风在这个家根本没什么地位,平时挨唠叨是家常便饭。

可人们常说“即便是骆驼,也怕最后一根稻草”。今天陆长风的心理防线已经濒临崩溃,只要再加一根稻草,陆长风这匹吃苦耐劳的骆驼肯定会被压死。

“你都四十的人啦,要能力没能力,要本事没本事,老婆老婆养不起,孩子孩子养不起,房子房子买不起。”果然,全世界最蠢的女人,说了全世界最蠢的话,这阵言语机关枪扫射过后,还下了冲锋的命令:“你去把碗洗了,然后……”

还没等老婆说完,陆长风已经癫狂了,跳着脚大吼道:“老是我洗碗,凭什么你在打麻将,我洗碗!”

“反了天了!”陆长风老婆根本没想到陆长风会驳嘴,一点不惯着他,骂了一句,顺手拿起麻将桌上的一个东西掷了过去,正好砸中陆长风脑门。

陆长风火冒三丈,瞬间眼睛通红,浑身如同筛糠一般抖动,大吼道:“臭婆娘……”

“你发什么神经!”陆长风老婆见陆长风的样子,抓起手上的麻将往他身上砸,麻将犹如雨点一般,纷纷砸在陆长风身上,其他亲戚也纷纷站起来,维护着他老婆的权威,数落陆长风的不是。

然后,陆长风就鬼使神差地跑到刚才的悬崖上,打算一跳了之。若不是遇到车祸和山体滑坡,激发了心中的善意,他哪能活到现在。

说着,他下意识摸进裤兜,手上沾着一团黏糊糊的东西,这是女儿昨天塞给他的奶糖,陆长风嘴角不觉滑进咸咸的东西。他抬起头,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在现实中也一样,不曾看见光,他没有家,没有归宿。

作为温室里的玫瑰,马菲菲指甲镶着钻,衣服鞋子打着勾,日常不需要她沾阳春水,哪晓得野地里找食的艰难。她不理解刚才的故事算是什么样的苦故事,这样的苦算是苦到什么程度。她只是单纯的觉得陆长风要自杀了,自杀这个点刺激到她,让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些不容易。

“你这个苦算什么苦?不就是没赚到钱嘛,二百元而已,有时候我一天都不止花二百。”马菲菲下意识地回答,其实也说出了她的心声:她出身不错,爸爸有一家上市公司,妈妈是教师,衣食无忧,根本不需要考虑二百元的生活费问题。

马菲菲话音刚落,随即想到这个陆长风不久前救了自己,忽觉这么说有些不合适,心中有一丝抱歉,急忙转移话题,说起了自己的难处:“我大学刚毕业,我可是金融系的高材生,本来有一家公司为我设了一个岗位,可我爸爸偏偏不让我去这家公司上班,硬逼着我到这个小小的幸福村上班。”

马菲菲说到自己是“金融系的高材生”的时候,满满的自豪感。那是她用一张张获奖证书、一双双羡慕的眼神堆起来的。

“我本以为这是个香馍馍,结果……呜呜……这是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呜呜呜”她越说越委屈,越说声越小,哽咽了几下,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珍珠。

还好现在待的地儿伸手不见五指,啥都看不见,要不准让别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了。马菲菲打小就是要强的姑娘,她不能让别人见到她的眼泪。

“我爸爸骗我……”话到深处,马菲菲还是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起来,“我是学金融的,我成绩这么好,一毕业肯定要去上市公司大展拳脚,这样才能学以致用,让所有人知道我的专业能力。我怎么能来这种小地方?根本没有金融人才什么事情嘛!”

这时候,在场的其他两个人才知道马菲菲的身世。

巫依栖特别理解马菲菲的情况,他的公司每年都会招聘一些大学生来上班。马菲菲和他们的情况类似,大学毕业以后,进入公司上班,雄心壮志,对很多人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是最怕的就是眼高手低,只愿意干大事,不屑于干小事。真干起小事来,干得不伦不类的。

马菲菲的话,让巫依栖回忆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当时巫依栖公司招聘了一个硕士研究生,这个研究生初进入公司没几天,就对着小组其他成员发号施令。虽然那个研究生没有直白地说出其他人学历低等类似的话,但是从他的行动中就可以感觉得到,他感觉小组成员内只有他的方案最牛,其他人的方案都是垃圾。

即便小组其他成员学历低了些,但他们都是干了四五年的“老人”了,在项目运作上比研究生更有经验,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但在研究生眼中,那都不算什么。

研究生没有一丝谦虚的样子,平时工作怼这个、怼那个,硬是把其他人当成下属使用,就像地球没了他就转不了似的。

有几次开会讨论项目,小组负责人提出的方案,也被他当着大伙的面否了好几次。关键是否了之后,研究生又提不出更好的方案。

最终,这个研究生不合群,没人跟他搭档。

可研究生愣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问题,反而觉得自己鹤立鸡群,被同事合伙排斥。几次越级上报他的方案,被批评几次后,反而变本加厉,捅到巫依栖这里。

巫依栖这个人还是非常惜才的,他详细地听了研究生的报告,当场答复研究生:“你刚来公司就能提出这样的方案,非常好。年轻人有想法,公司应该支持。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份方案先放在我这里,我学习学习。你目前的工资仍然不变,去流水线干半年。半年后,你回到我这里,把方案拿回去,再看看有没有可以完善的地方,然后我们再仔细研究怎么执行,行不行?”

研究生听了巫依栖的话,欢天喜地地去流水线上班。

那一年,这个研究生的工资是三千五百元一个月,而流水线上的工人跟他完全没得比,加班加点,干死干活,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一千元。

巫依栖这么做,意图非常明显,他打算培养这个研究生。

当年,巫依栖公司的流水线岗位,可是务工人员眼中的香馍馍。包吃包住,只要节约点,每月能省下小千元,一年下来存够一万元,可是足足的“万元户”。

而三千五的工资,巫依栖可以请三四个流水线工人,何必让研究生去流水线上这个班?

全公司上下知道了这个情况,除了羡慕嫉妒之外,只恨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认真读书,为什么不是硕士研究生。

可研究生才去流水线上班不到三天,便黑口黑脸地跑回来跟巫依栖投诉,什么一线环境差、粉尘多、噪音大、厕所脏、饭菜不可口等等。

巫依栖鼓励着研究生又上了几天班,那研究生忍着极大的不适,上了三天,便辞职不干了。

巫依栖收起了回忆,对着马菲菲说道:“菲菲,我们接触不久,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你本打算在大公司施展拳脚,可你爸爸却把你安排在这个小村庄里,落差这么大,你觉得委屈,我非常理解,也感同身受,谁没年轻过?”

马菲菲听到巫依栖这么说,刹时找到了知音,哭着说道:“就是嘛巫叔叔,我爸爸根本不懂我,他不理解我什么要上大学,不理解上了大学以后要干什么?如果是要到乡下工作,还不如当时就不要上大学,直接到乡下种田。”

马菲菲打开心扉后,她面前的这个老者,马上从“为老不尊”的老头,变成了慈祥和蔼的“巫叔叔”。

巫依栖接着说道:“你别看在上市公司报告工作的时候,都是数据、表格、PPT什么的,那都是电视里演的,当不得真。你要想想这些数据是哪里来的?归根结底是基层来的。能够来到乡下工作,正是你一次难得的机会,这能让你接触到最基层的情况,积累丰富的实践工作经验,这些是很多人无法触及到的内容,也能够成为你职业生涯中非常宝贵的财富。”

马菲菲听到巫依栖这么说,变脸似的,破涕为笑,说道:“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巫依栖接着说:“你看看那些大公司员工,多少人想破脑袋往上挤。但是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止步于中层干部?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你爸爸能高瞻远瞩,把你放到基层,这是多么有战略眼光啊,你要好好感谢你爸爸。”

“哈哈哈,我就知道虎毒不食子。怎么说我也是爸爸的宝贝女儿、贴心小棉袄,他怎么也不会害我的。”马菲菲被说通了,心结打开,喜怒形于色,说道:“巫叔叔您说的对,我太年轻了,之前没想明白,太看重表面的东西了,没想到这份工作能够给我带来实际工作经验和成长的机会,我会调整心态,认真对待的。”

马菲菲一直抱怨爸爸为什么把她送到基层,觉得自己是一只即将展翅的雄鹰,硬被她爸爸关到笼子里。

在巫依栖的开导下,马菲菲明白过来。她突然想到了刚才车祸是自己的错,有些抱歉地说道:“巫叔叔,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太鲁莽了,回头我让保险公司过来,赔您的车子。”

巫依栖说道:“这个事情后面再说吧,我们目前的状况是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是啊,我晚上还要参加同学的生日宴会呢,怎么办呢?”到这个时候,马菲菲还想着自己的同学生日宴,她心里还是没有接受幸福村,迫切地希望离开这里,离开幸福村,到城里去寻找她的幸福。

巫依栖听了马菲菲的语气,知道她还没有真正沉下来,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这次回村也是因为找不到归宿。”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前,长圳市最大的项目公开发布招标通告,采取综合评分法进行评分,得分最高的公司中标。

巫依栖仔细研究过项目,他的公司中标几率非常大。即便如此,巫依栖还是高度重视这个项目,抽调公司精干力量,成立了攻坚项目部,进行前期专项准备,确保百分百中标。

招标前,巫依栖多次到项目部指导工作,讨论确定最终投标方案。可开标后,情况发生了惊天逆转,巫依栖的竞争对手以0.1分的微弱优势中标。

本来投标这种事情,很难说的。谁中标,谁不中标,再正常不过了。巫依栖心态不错,也没放在心上。

事后的某一天晚上,巫依栖突然接到约饭的电话,是他的大学舍友、好兄弟来电。觥筹交盏中,巫依栖知道了真相——中标公司是今晚跟他交杯换盏的好兄弟开的。

次日酒醒后,巫依栖脑海中就蹦出了几个大大的问号:舍友常年在其他省工作,怎么会突然在本省开公司?而且初到本省就能够拿下这么大的项目?还仅仅赢了自己0.1分。

看似合理的中标动作中,整个事件本身很值得怀疑。巫依栖越想越不对劲,暗中了解情况。

经过一番调查,巫依栖发现了实际情况,对手的中标方案明晃晃地针对自己的方案。自己强的项目,对手与自己没拉开距离;自己稍微差一点的项目,对手大比分胜过。

接着往下追查,最终水落石出,中标公司的幕后老板是巫依栖的小舅子。不仅如此,他小舅子早在几年前就布局挖自己墙角,自己公司一些相对重要资源被小舅子蚕食了不少。两员心腹大将,也被小舅子高薪挖过去。

巫依栖从岳父手上接过公司的时候,保险柜里的欠条可是满满一沓,还有岳父跟小三、小四、小五的狗血照片,工人们隔三差五来公司暴动,就差被泼红油漆了。

今天是一个响当当的上市公司,一路走来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他几次跟老婆说这个事,老婆都搪塞了过去。直到有一次,巫依栖喝了酒,跟老婆吵了起来。

他没想到老婆是个扶弟魔,姐弟俩合起来跟巫依栖大吵了一架。老婆和小舅子对巫依栖破口大骂,说巫依栖入赘之类的话,如果没有他老丈人,就没有巫依栖今天之类的话。

巫依栖被最亲的人伤害,胸腔好比插入了一把锋利的牛角刀,鲜血淋漓,然后心被挖了出来,一蹦一蹦地展现在自己面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枕边人会这对待自己?

巫依栖眼前一片模糊,他怀疑自己的人生,怀疑自己的事业,怀疑自己的家庭,迷茫和无助感充满心头。

堵着一口气,巫依栖驾车就走。可偌大的长圳市,愣是找不到一个清静的角落。于是,他方向盘一拐,踩着油门往老家赶。不曾想在路上跟马菲菲撞了车,还赶上山体滑坡。

电光火石间,巫依栖心里“咯噔”一下,想这一辈就这么算了,心头浮现出俩孩子告诉他:要活下去!

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个小小的坎儿?不就是没个归宿嘛,找一个呗!

一束阳光猝然“唰”一下照进来,“有人吗?我们是解放军!”

巫依栖、马菲菲和陆长风三人同时眯起眼,看到了希望。他们相互搀扶着,从出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对生命有一种豁然开朗。

这些天,巫依栖踩着人字拖,在乡间土路四处溜达,翻读着熟悉的山水田园。

马菲菲捧着一杯乐乐奶茶,缓步在熟悉的大街小巷。巫依栖的话,为她点起一盏指路明灯。基层虽然辛苦,可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才能接触到土地,感受到温暖。她决定回到幸福村,在这片土地上耕耘自己的归宿。

陆长风眼前是妻儿,脑海中却放映着悬崖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家才是归宿。

半月后,巫依栖、马菲菲和陆长风,在幸福村碰面。老友相聚,特别亲热,他们有过命的交情。

巫依栖对着两人说:“这次回来,我发现咱家的变化挺大的,可问题也不少,年轻人进城了,地荒了。我一直在琢磨,能不能为做点啥呢?让大家喜欢这个家,喜欢回来,那该多好啊。”

马菲菲闪过一丝敬佩,说道:“巫叔叔,上次一别,我明白了不少事。年轻人就得沉下来,多学,多积累实践经验。幸福村现在虽然落后,可天地广阔着呢,您要是打算在这里投资建厂,我主动请缨!希望能到您的麾下效力。”

“巫老先生,若有跑腿的活计,也照顾照顾我,您若不嫌弃,就让我跑个腿吧。”陆长风咧着嘴,紧张地搓着他那双带茧的手。

不久,巫依栖的香菇厂正式剪彩,幸福村第一家大型企业,自然是吸引了上级领导,还有十里八乡的相亲,就连三只脚的蛤蟆都从泥地里跳出来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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