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好似烟花一般，繁华散尽处，唯剩如烟如梦一场空。

第一年

过年前一个月，无根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启示，运了一批烟花，借东家一方门面，设起了摊点。这烟花放起来甚是好看，无根虽然转身成了烟花销售商，但说实话，自打出生，他从未曾自个儿亲自玩过那玩意，只在城里见过有人玩儿。

无根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老父老母终身都未曾出过山子，婆娘在家拉扯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小的。无根也很长时间未曾出过山子，只那年，家里添了老六，紧得无法喂饱，愁的他到处寻思活路，终于在山下矿里觅得一份力差。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山子，第一次不用抬头就能看到天际线，那感觉曾让无根激动得两天两晚睡不着觉。他想，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全是高低错落、把人包围其中的。世界也可以那么平。兴奋之余，转而骄傲，骄傲之余，转为悲哀。山里那些村民们，都如无根一个样，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山里，甚至半不解半惊讶无根：根儿啊，你要离开大山，跑哪儿去呢？这里可是你的根啊。

要不是愁着没个活路，无根怕是也想不到要出去的。没有根就没有根吧，总比愁死在这山里好，自己饿死不打紧，还有一家老小呢，尤其是那几个小的，他们可什么都不管，只知道饿了就要哭闹，就要张嘴讨要吃的。

如前所述，无根为了讨生活，终于走出山子，先是在山下矿里谋得一份差，有了这一步，无根再也停不下脚，逐渐走得更远，最后如同那个年代千千万万的打工者一样，汇入北上南下的周期性迁徙人潮，在城山之间建起某种联系。

前面笔者说过，无根是有见过烟花的，那正是他在城里打工的那会儿。每逢节日，在城市中央，就会有人群聚集，连绵不断放出各式烟花。那玩意儿神奇，点燃之后，倏的一声，飞快窜入空中，之后便在天空绽放出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美丽世界。每当这个时候，无根像个痴迷的孩童，定定地看那美丽世界，看得入神，仿佛自己马上就要进入那个童话世界里，过上美丽梦幻的生活。此时此刻，人生的美梦让无根久久沉醉其中。而每次烟花散尽时，无根总是感到无尽的失落，在身上无可遏止地蔓延开来。

无根想，比起山里的人来说，自己总算幸福的了，虽然自己没有玩过那玩意，但也是见过其美丽的人。每当无根骄傲地向山民描述那五彩斑斓时，他看到那一片满脸的迷茫，他知道，尽管自己极尽所能去描绘那种梦幻，但在他们眼睛里，还是只能看见一幅黑白图。

而这一年，无根仿佛离梦想中的美丽世界更近了一步，自己终于亲自拥有了烟花，而且还是大箱大箱的多呢。无根怀揣着满满的欢喜，却至始至终没有玩过一支。他要将这份梦幻收藏好，他要将这份梦幻变成钱，然后体面的买张正经八儿的火车票，漂漂亮亮地回到山里，让山民艳羡。更重要的是，带给一家老小实实在在的实惠，对他们来说，无根在外赚了钱，就可以让他们有更好的日子。他们看不到无根所见的那五彩斑斓梦幻般的美丽世界，但他们能看到眼下钱所改善的真真切切的世界。

这一年生意不错，无根忙着将一包包烟花交给那些或是大人、或是小孩儿的购买者。偶尔或看到他们欢天喜地将无根卖给他们的烟花点燃，在空中放出美丽的景象，无根就心里甜滋滋，仿佛那是自己在燃放，仿佛自己和那些买客一道创就了一个美丽世界。

第二年

自去年开始卖起烟花，无根赚了不少钱，那基本赶得上他三四个月辛苦打工所得。由此无根急切盼望起过年来，盼望起那些烟花。无根现在坚定地认为，那些烟花，就是他的美丽世界，是他的一生繁华。

为此，无根今年早早准备，比去年提前了一个月就着手忙活起来，积极准备进货。无根心想，去年进的货太少，本可以赚更多的。今年他不能再犹豫，不能畏手畏脚，必须大干快干。无根早早将一年所有累积，都归拢到一起，从银行取出来，一层一层包好，准备全部拿来做投资的本金。无根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心里一遍一遍盘算，好几次从梦里笑醒过来。他想，今年我多进一倍的烟花，按照去年卖的情况，今年就可以赚两倍了，这样就可以赶上自己八个多月的打工收入。一想来就美滋滋，这个时候，无根放眼望去，仿佛眼前的天空就呈现出烟花绽放的美景，五颜六色，变幻出各种图案，不断扩大，蔓延开来。无根觉得，烟花真是个好东西，它太美，总带给人繁花似锦的美丽画卷。人人都需要美丽的生活，不是吗？它总让人激动。

无根今年几乎没怎么往家里汇钱，他带着一年全部所得，早早奔波于烟花批点。奇怪的是，今年批发商手头的货供应不是很充足，说是厂家减产。无奈，无根只得开拓更多的供货点，于是人辛苦点，多跑跑。无根想，自己今年赶个早，多找几家供货点，这里少点，那里补点，总归还是可以进到更多货的。等到自己进足了货，市面上供应点少了，那自己不就可以卖个好价钱，赚得更多了吗。心里这么想着，无根就有了无穷的动力，当然也不觉得累。

那天去一个乡村作坊进完货，走出村口不远，路过一座庙。无根进去暂时歇息一会。这大概是一座废弃的庙，显得破旧不堪，看上去村民已很少过来祭祀香火，只偶尔还有人家赶上初一十五，在庙后烧点纸钱，给过世的亲人送点盘缠。那日不知何故，无根觉得有些累，或许是这些天兴奋过头，反落得阵阵虚空。无根往偏厢的乱草堆上躺，迷糊间似有睡意。风从庙后稀稀疏疏空松的缝隙吹进来，入冬不久，天有些凉。无根看到佛龛边写着字：“梦境生苦乐，彼境亦非有，如是缘起法，所依缘亦无。”他不大懂其意，只对“梦境”、“苦乐”几个字眼留些印象。无根这会得以静下来，回想自己过往，想想这一切也确似梦境，几十年好像做了一个长梦，这一路的苦，这一路的乐，总是变换不定，仿佛都那么真实，又都那么虚幻，如同放电影一般，从眼前一闪就过去了。

经过大半个月的忙碌，无根终于将手里所有的钱都花了出去，兑换成了他这一年来的希望所指——终于千辛万苦完成的进货、成箱的烟花。无根总算舒了口气，尽管现在市场供应紧张，但他还是比去年足足进了翻倍的货。心想，今年肯定可以多赚一倍了。

然而，临近年关时，噩耗传来，让无根懵了。

今年起，禁止燃放烟花，同时，对于非法销售烟花者，严厉查禁。

这对无根来说，真是致命的打击。今年来，自己铆足了劲儿攒钱，顶着压力没怎么往家里汇款，狠下心儿，就指着多投点本金，多进些货，年底好大干一番。现在满满地进了一厢房货，竟然不能卖！

犹如一个气球，被充的满满的，一个针眼，焉得就更快。

无根整个年关都呆在小屋子里，他不敢出去，不敢回家。他想着遥远山子里那一家殷切期盼的眼，想着那几个小的扎心的哇哇叫唤。他不敢想。他无数次试着偷偷出去卖，要么是一天下来，几无人问津，要么打游击般躲避城管。那天就碰上城管，幸好他反应机灵，拿出去的货也只有两箱，货被搬走不说，城管差点认定他就是非法贩卖窝点，要追查所有违禁品，并罚款拘进去。无根反复哀求说自己就只捎带了几箱，并不是专门售卖这个才幸免。

无根望着满屋的烟花，失魂落魄。这曾经让他神魂迷于其中，承载他梦想的烟花，曾经带他走进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美丽世界，现在却变成了他的噩梦。原来，再美丽的梦，都会破粹。原来，斑斓的背后，竟是无尽的空落。人，不能总被表象的美丽迷惑啊，美丽不过是些幻象，繁华无尽，最后都是一场空。

无根越想越迷糊，越想越伤心。他陷入了忧郁的迷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城里看到别人放烟花，火焰升腾，变化出无数美丽的图案，红红黄黄，绿绿紫紫，五颜六色，美丽极了，那时他就在想，虽然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曾玩过这宝贝，但，至少自己看过了。而今天，屋子里堆的，就是满箱满箱的烟花，自己想玩，就可以玩个够儿。

无根想着想着，他打开了箱子，点起了火。

之后，满屋的烟花升起，绽放，变幻出从未有过的美丽与繁华。那是整箱整箱的烟花啊，岂是一支一支可比。那是无根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梦幻世界，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这次，还没有落下他。那一刻，无根进入了烟花的世界里，融入那份美丽之中，随着烟花一起绽放出无尽的繁华。

整个黑暗的天空都被照得通亮。

2018.5.4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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