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奶奶,我们祖孙俩在门前的枫树下互相依偎着,秋季的天淡蓝色中夹杂着些许薄薄的一层云,好像是一位脉脉含情的姑娘因为害羞而戴上了一层纱,娇羞中那清秀的样子更让人心情舒畅。头顶不时地飘过一片片红色的枫叶,在秋日温和的照耀下,它们娇小的身子好似被踱上了一圈金粉,显出几分灵动,缓缓地婀娜降落在大地母亲的身上,不愿意带动风的一丝颤动,就是那样静静的,我不禁想到,这不是“无情物”,这些叶子历经了生命中最绚烂的时刻,最后选择 安然、不带任何悲伤,投入自己总要走向的归宿,这是一种怎样的静美?会让人心弦颤动。 在这一刻,好像空气都凝滞了,我们都被时光定格在这一刻,我和奶奶、枫叶和枫树,蓝天和白云,都在此刻挨得那样近,岁月静好,像童话一般。秋天不似春天那样充满活力,不似夏天那般激情浓烈,也不似冬天那样幽冷萧瑟,秋天是个硕果累累的季节,就好像是一位诗人,蓄积已久的才气终于迸发,过往的苦痛、挣扎在现在似乎不值一提,心中只有无限的平静,放下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在人们的不解中,它选择容纳这世间的寂寥萧瑟,并且保持静默。所以秋天总是给人一种恬淡、自然、静好的感觉,也只有这样的季节,才会产生许多美丽的童话,用一句:“便引诗情到碧霄”来形容最好不过了,这样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我把奶奶的手轻轻地握着,把她的手翻来翻去,像是在看一本历史书,充满了虔诚感,我想,当时奶奶也拥有一双像我一样白嫩细腻的手,但她的手指应该是纤细修长的,因为奶奶很清瘦。但是她没有大小姐的命,父亲早亡,家中还有几个乳臭未干的弟弟妹妹,于是她就要担起长女的责任,插秧、摘茶、扯猪菜…她一个女孩子都要干,否则家里的天就该塌了,不久她的手就变得粗糙、枯黄、没了生气。为弟弟妹妹劳累了几年她就嫁人了,然后又为夫家夙兴夜寐,年复一年,在孩子长大后,她的手却变形了,手指不能正常伸直,骨节凸了出来,像一个个褶皱的小山包,奶奶用尽力气也没能捏成一个拳头,我心疼地问她疼不疼,她满脸祥和地说:“不疼,人都老了。”我用我的手摩挲着奶奶的手,是两个不同时代的触碰与交流。但是我还是发现了奶奶那牛皮纸一样颜色的山包上夹着一枚银戒指,透着金属的光泽。
我跟兴奋地摸着那支戴着戒指的手指,摸着那枚戒指,这枚戒指显然不是现在的花样,戒指上面并没有镶着珠宝钻石之类的,只是刻着一朵连树枝都没有折断的梅花,简单不失精致,整个戒环也不像现在的钻戒那样细,而是老式那种宽宽的,并且没有封口,看起来年代已经很久了,但是金属的光泽仍未褪去。 其实,奶奶那个年代正是中国最穷的时候,温饱都不能很好地解决,我爷爷是农民出身,更是买不起什么首饰送给妻子,能给的就只有一颗爱她的心。奶奶告诉我,这是爷爷挖地的时候挖出来的,爷爷当时很开心,拿回家就殷勤地献给了奶奶,虽然老夫老妻多年,爷爷农民的性子也不似知识分子那般讲究,但是爱情似乎不分这些,他一定要给奶奶带上,当时家里穷,奶奶要拿去卖钱,爷爷急了,坚决不同意,还和奶奶生了气,奶奶看着爷爷那孩子气的样子,戴上了,是爷爷帮她带上的,我看着奶奶说话的样子,她嘴角微微扬起,脸上幸福洋溢,爷爷那个时候应该是满脸柔情地看着奶奶,然后盯她的手说:“真漂亮!。”
我把这枚戒指捧在手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个梅花一样的花纹,静静地躺在银环表面,它的轮廓里还有一种擦也擦不掉的褐色痕迹,这个痕迹的出现是因为埋在泥土里的时间太长,这埋葬着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是不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还是一段不想回首的伤心情史? 或许这枚戒指的主人是一位正当花信之年的女子,她也是貌美如花,温婉多情,或许还是个富家小姐,必当饱读诗书,满腹才情,所以在那个多战乱的时代,她又是如此幸运。她遇见了两情相悦之人,那个人也是俊秀多才之人,风华正茂,于是他俩顺理成章地结为连理,准备共度此生。但是,在这个慌乱的年代,男儿面对国家的水深火热又怎会袖手旁观!所以她的丈夫在一个月圆之夜,对着耳边之人说出了自己的 想法,想跟随部队参军打鬼子,但是又放不下她,她毕竟是个明理之人,于是强忍着眼泪安慰自己的丈夫,把一枚刻着梅花的戒指从自己修长的手指中取下,交到丈夫手中,并帮他缝在衣服里,说这枚戒指就是她的化身,不管后事如何,定要归家团聚。这样的誓言让她在门前守望守望,让他在跌倒时迅速爬起,但是战火无情,他所在的战队中了敌人的埋伏,于是他也倒在了血泊之中,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银色的戒指,那上面的梅花也染上了他的血,他闭上了眼睛。战争胜利了,她再不是当年的齐肩短发,她把头发都盘了起来两鬓之间还有些白丝…一切都变了,不变的是她那看向远方的深情眼神…枫叶年年红,斯人却不在…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是在他的身边的。那天正是二伯的生日,爷爷要去庙上烧香拜佛祈求全家平安,他和奶奶一起在二伯家享受了儿子儿媳的孝心,爷爷很喜欢吃当天的糯米煮鸡蛋,很开心地吃了两碗,奶奶便看出了他的心思,回到家,她告诉爷爷晚上回来会做很多,让他吃个够。就此话别,哪知是永别,爷爷去了庙上,奶奶就开始张罗糯米,奶奶一遍又一遍地筛着糯米,一粒一粒地检查,生怕会错放一颗沙子磕了老头子的牙。
因为,的确有一次,爷爷吃奶奶做的糯米煮鸡蛋把牙磕疼了,几天吃不了饭,奶奶心疼爷爷,于是我们全家陪着爷爷吃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稀饭。奶奶挑沙子挑得眼睛酸疼,她靠在椅子上歇着,脑海中可能一直想着老头子晚上回来吃到她做的糯米煮鸡蛋时的满足。爷爷和奶奶相濡以沫,即便是有吵架的时候,爷爷总会主动向奶奶示好,自从生活好点之后,他也不要奶奶下地干活,总是自己独自披星戴月,奶奶向我说起这个的时候流露出心疼,也有幸福。奶奶体寒,一到冬天双脚冰冷,我的爷爷就帮她整夜的捂,所以自从奶奶嫁给他之后,那种双脚冷得生疼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了。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想,长大以后,我只选择像爷爷一样的人。
正当奶奶沉入自己的想象时,村里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告诉奶奶爷爷可能不行了,奶奶一面哭着,一面拼命地跑着,赶到爷爷身旁时,爷爷已经不能说话了,奶奶哭成了泪人,她一遍又一遍地按压她老头子的嘴唇上方,没读过书的她曾经听说过这样可以让人起死回生,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土方上,但是生死有命,爷爷还是走了,留下了奶奶。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没有赌书泼茶那种浪漫情调,只是粗茶淡饭,油盐酱醋茶,携手了大半辈子。
爷爷已经去世整整十年,奶奶想了他整整十年,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奶奶从梦中惊醒,想要去抓住爷爷的手,结果才发现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时间再也不会倒流,他们是永别!奶奶一直戴着爷爷给她的那个戒指,让她独自长相思,妈妈她们说要帮她买个新的,被她拒绝了,再新再贵重有什么用呢?
夜晚和奶奶睡在一起的时候,她说:“你爷爷不知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哦?” “放心吧,挺好的。”
“算了,估计他早就投胎转世了,不去想了噢。” 在那月光下,我能看见奶奶那发着光的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