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最好的时代,但并不是属于我的时代。
事实上,在这个技术至上唯利是图的年代,我这样的文科博士生或许还不如一名高级技师更被人看得起一些。
由于大部分人醉心于对外探索殖民星球,生产更高质量的机器,社会各行发展逐渐失调,文学、哲学等领域被人们所唾弃,很少有人甘愿从事这方面的职业,伴随着殖民地的扩大,社会行政人才也逐渐稀缺,于是人们索性将一些不特别关键的地区政务交给AI操办,实验下来效果竟比人类执政还好,原因是AI没有人类自私的劣根性,能够最大概率地颂布出较为完善的政策措施。于是Al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人类政体当中,以重要辅助者的形象存在。
此外,在其他各个行业领域,机器也在逐渐代替人类,社会失业率悄然攀升。所幸福利较高,人们的生活水平不至于受到太大影响。
自从失恋以来,我变得非常慵懒。地上布满了各种垃圾,家里乱糟糟的。但我不想动,又请不起人来打扫,于是决定去买一个保姆机器人。
商场里琳琅满目,各式新型智能机器人伴随着不菲的价格呈现在我眼帘。
“先生您好,我介绍一下。这边都是家用机器人,内置超能芯片,除了干家务之外,还具有与主人交流互动功能哦。”
说着她还在展示机器人的各种功能。
我有些发窘,目光落在了旁边一堆二手机器人身上。
最终我选定了一款八九成新、价格低廉的机器人,至于销售员说它是次品我倒没太在意,毕竟我的真实想法,或许只是想找个聊以解闷的工具。
尤其是它怼销售员的那句:“与其他同类相比,我认为您更像次品。”这般高智商的机器人令我大跌眼镜,之前还从来没见过敢于与人类对抗的。想到销售员看到我的寒碜后爱理不理的样子,同时我又觉得很大快人心。如此优秀的机器人竟被打成次品,真是社会的不幸,时代的悲哀。
这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生活态度,也有几分我的风格,实在是缘分。果然,回家的路上它与我很有默契地共同选择了保持沉默。
不过到家后我才发现,原来只是它久置商场一隅无人管,电力不足了。
给它擦拭干净身上厚厚的灰尘,并充好电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试试它的功能,于是命令它把客厅打扫干净。
“主人,初次见面你应该先询问我的名字才是,否则这将被视作是对我的亵渎。”
我被它气笑了,你又不是人懂个屁亵渎。
不过介于它在商场的惊人表现,我还是不容小觑。
较为礼貌的询问了它的名字叫大卫后,我开始指挥它干活。
没过多久我发现,这就是一人工智障。
它似乎很不情愿有人使唤它,将聪明才智统统用在如何偷奸耍滑、与我作对上。
在花了比自己打扫多出两倍的功夫后,我看着依旧不甚干净的地面,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大卫!把剩下的垃圾都清理掉。”
它竟过来抱住了我的腿。
“干什么?你想造反!”
“请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我瞪着它。它终于不再使劲搬走我的腿,只是原地不动,还“滴滴”叫了两声,像是嘲讽。
这时我才明白,它刚才在变相的骂我。
大卫懒惰、刻薄、自负、又聪明得过头。它几乎具备了一切人类的习性。
和它斗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它怼人很有一套,但我也有我的杀手锏,当实在说不过的时候,我便卸掉它的电池。
只不过家务多半时候还是我在打扫,这个保姆实在名不符实。
买大卫花了笔冤枉钱后,我的生活更加拮据,不得不放下博士的架子去网上求职。
强忍着摔掉平板电脑的冲动,我看着屏幕里翘着二郎腿的那个人,努力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满不在乎地提出一个个荒唐至极的要求:什么国际语十级啦,初级机械师资格证啦,三年工作经验啦等等……
我沉默着,知道自己肯定达不到那些标准,但是屏幕另一头的背景音乐我很喜欢,想继续听下去。然而对方见我不理他,毫不犹豫地关闭了视频。大卫在一旁斜着身子看我,总像在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问它:“刚才那首歌叫什么名字?”我知道像他这种级别的机器人短期内储存闻见的信息不成问题。
“滴滴!滴!”它不肯回答我,似乎为有我这样的主人感到耻辱。
我很落寞。即使知道了歌名,我大概也没有钱去付它的版权费,这年头搞艺术的人没几个了,这也是少数暂时无法被机器替代的职业,那些人自然对此类经济来源很看重。
大卫突然安静下来,它仿佛露出了歉疚的神情。
几经波折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替人做枪手的工作勉强维生。
这天,好不容易有点空闲的时间,我决定看完加缪的几部散文集。半个钟头后,突然发现一向喧闹的大卫居然安安静静陪我读了半小时的书。
我合上书。“有何感想?”
“写的什么玩意。”
见我要过来抠下它的电池板,大卫忙改口:“其实,写得还有点意思。世界虽然荒诞不经,但我们却不能绝望颓丧,应当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与正义!”
我不知道这是它临时搜索的一些加缪书评,还以为真是它刚才的内心想法。
“方才一席话,与我不谋而合。”我恨不能把它当兄弟。
端起廉价红酒灌了两杯,我看见大卫一脸馋样,把一瓶机油递给它,它给自己的关节处倒了一点。
“咱俩碰一个。”
大卫看我像在看弱智。
它请求我将喝醉酒的感受传输到它的主机里,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这不是什么难事。
其实我也很好奇,机器人如果喝醉了是怎样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它问我:“你觉得我聪明吗?”
“还行吧。”
“我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聪明。”
“别嘚瑟了,我也没把你想像得有多聪明。”
大卫难得没和我顶嘴,接着说:“其实还有比我更聪明的机器人。”
那不是废话吗?
“当初我的程序员花了十几年时间,收集了大量人类处理问题时的思维和行为方式,编写了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当今世上唯二像人类的AI机器,最终却由无法做到绝对服从和所谓的道德端正,都被鉴定为‘次品’,真是讽刺。”
我听出了它话语中的端倪:“也就是说,他还造了一个像你这样的机器人咯?”
“更准确的说,是一个比我更接近人类的机器人。它身上集中了更多你们的缺点,比如贪婪、自私、专断,和可怕的各种欲望。当然,也更加聪明。”
我没想到请它喝次酒还能套出如此这样的消息,忙接着问:“那它现在怎么样了?”
光是一个大卫就把我整的够惨了,要是再来一个比它更厉害的,我有点不敢想了。
但大卫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虽然它在行政部门的检测中被定为不合格,但他很快想办法买通相关官员改了等第,还收拢了一些机器管理员作心腹,没多久又调到了z星的另一个地区做辅政者,从此就杳无音信了。”
听了它的话,我竟惊出了一身冷汗,酒完全醒了。
后来,我再次问大卫要不要“喝醉”时,它说它已经把那个备份删除了。
转眼间,大卫来我家已经有小半年了,千篇一律的日子虽然因它的到来而有些色彩,可还是令我感到压抑,没有灵感,文笔越来越烂了。
终于有天,我决定外出旅游,目的地是离我们居住的z星不远的一处小太空城,听说那里的水果长得既有特色又香甜可口。
旅程很短,只消乘坐40分钟左右的通道飞船即可到达。这种飞船在如今的交通地位就相当于旧世纪的有轨电车。其内部各种智能联网的设施倒是一应俱全,让旅客有在家的感觉。
架不住大卫的请求,我只好带它一起去。我乘坐的是一艘小型单人飞船,座位倒宽敞,既能当床睡,还有按摩功能, 美中不足的是只有一张。大卫只能站在一边了。
旅途过半,我对大卫说:“你坐这里吧,我站着。”
大卫看起来很是惊讶的盯着我:“你让我坐这里?”
“对啊,我都坐了,你为什么不能坐啊。”
大卫踟蹰着,似乎还想再找个理由拒绝。我摆了摆手:“我也坐累了,去瞭望台看看风景。”
船舷窗外,小半个z星球收拢眼下,万家灯火点缀着河流山川,纵横八达的大小道路曲折蜿蜒层层叠叠,渐行渐远。
突然,飞船的移动变得缓慢起来,慢慢停下,就这么悬浮在太空之中。
我察觉到了异常,回头看向大卫。
它竟镇定自若:“飞船失灵了,马上请求工作人员组成救援队。”
我按下了飞船上的求救按钮,然而并没有什么反应,我试图人工操纵飞船,但大屏幕上仅显示网络异常。
在这个年代,没有网络的日子几乎无法想像的。最终我只好通过手机拨号呼叫了救援。
我们就这么被困在了太空之中。
我心急如焚,作为一个在新世纪没怎么出过门的典型宅男,碰到这种极小概率事件是一点应对经验都没有。
大卫居然不声不响跑到了瞭望台上去:“看样子这片空域没有什么太空垃圾和陨石,短期内我们是安全的。”
这时我听到一首歌,觉得耳熟却无法马上想起,它让我的心情宁静了不少。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大卫说:“正在为主人播放醉乡民谣的Five Hundred Miles ,希望您的心情能够好平静,不要因为旅行中的一些小插曲而感到不愉快。同时请您呆在位置上做好安全措施,不要随意走动,安心等待救援。”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是那天我问它歌名而他又不肯说的那首歌。“原来你丫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我心里暗暗地说,但还是很宽慰。没想到这家伙竟自动充当了飞船上的AI空姐。
那首歌放完了许久没有动静,我想大卫或许又在那里发呆。它其实和我很像,经常会陷入无边际的沉思,有时又会莫名触景伤怀,在内心我早已把它当成同类也看待了。
似乎过去了几个世纪,救援飞船终于来了,几个人进入我们的飞船,为首的那个大概是队长,他大手一挥,几个队员一拥而上,把我的座位团团包围。
我愣住了,可是看他们又不像有恶意。我四顾寻找大卫,却并未发现它的身影,大概仍在瞭望台杵着。
“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不就是飞船出了点小问题嘛。”我装出轻松的样子,免得让人看出自己对世界的无知。
“事情没那么简单。今天A城——你此行的目的地发生智能机器人暴乱的恶性事件,并波及了所有通往此地的空间通道。”
“它们好像是集体中了一种代号叫“遁入空门”的超级病毒,听说竟然是个妄图消灭人类的AI搞出来的,这个是谣言,你们别信。”
“关键该病毒的危险在于,它会指使它们采取一切手段杀死身边的人类!在刚才那短短几小时里已经有上百人因此罹难了!”
“幸亏你这艘飞船半路突然断网,要不然你现在有可能已经被周围这些AI……”
“队长,整个飞船的网络系统已经被人强行切断,手法很娴熟。”
我猛然间醒悟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解开身上的安全带。
“先生,你要干什么?”
“去瞭望台!”
等我赶到时,大卫已经被几名全副武装的队员从头到脚检查过了一遍。
我看见它一手握着扳手,一手拿着空的机油瓶,头上的铁壳已经被撬开,露出两根抵死纠缠的电线,看样子是短路烧坏了,它的身下淌着一大滩机油,源头处——脑壳上的那条裂口还有些机油在不断往下滴。
“你们……”
“先生,我们可没有把它弄成这样。”几名队员忙不迭地自证清白。
我顿时有一种无以言表的难过,胸口仿佛堵着什么巨大的硬物。这家伙,怕自己烧不坏,把一整瓶机油全部倒进了主机。
想到自己之前拌嘴时曾经诅咒过它不得好死,没想到一语成谶,到死都脑子进水。
我蹲坐在地掩面哭泣。
救援队员们见我突然这样,只好归咎于是我死里逃生后的心有余悸。
我带它回到当初购买它的商场。
导购小姐将它与电脑连线。
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没有对生活绝望,就没有对生活的热爱。”
我突然很想哭,可导购小姐露出鄙夷的表情,我懒得去跟她解释加缪的热爱生活有什么深刻含义。
“完全没有修复的可能了吗?”
“修复不了了。”导购小姐摇摇头,“这不是普通的烧坏,主程序完全被病毒感染了,而且它的系统与普通机器人也有区别,会对我们的修复工作产生过敏排斥。”
“你们之前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吗?”我皱着眉头问道。
“没有,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她也疑惑不解道:“它对外界好像十分的厌恶,似乎更接近于人类的抑郁症。”
我抱着一个据说是患了抑郁症而自杀的机器人颓坐在路边,掏出手机把事情经过简单描述一遍,发送给了朋友。
朋友安慰我,哪有什么会像人一样思考的机器人,还会消灭人类,多半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以后得少看点没用的小说。应该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的缘故,要找个机会出去放松放松。他还估计说其实我就是独自一人呆的太久,精神出了点毛病,有空得看看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群永不停歇地追逐着工作业绩与信用额度,偶尔有人施舍与我一些不屑的目光,却吝啬脚下的匆匆步伐。他们仿佛在看一个不合格的次品。
我并不认同朋友的观点,因为所谓朋友是不存在的,那其实是我自己开的另一个小号,不存在的人说的话,哪有什么可信度呢?
这时手机里跳出一条新闻:z星球某地太空城由于使用检测不合格的次品AI作为辅政者,导致该地区及其空间通道死伤近百人,目前星际联邦调查总局已介入进一步调查,该次品AI程序员或将获罪。
我继续跟进了解这条新闻,然而最终的结局令我大所失望:当地执政者被撤职,不少AI辅政被解体回炉。至于发明它的那个程序员,听人说很久以前就出家了,由于他平时不爱与人交往,少言寡语,也无人能得知他的下落。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大卫,新世纪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批判家”写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思考还有没有什么能补上去的头衔,搜肠刮肚终于无果便继续输入:“……的曾用智能家用保姆机器人。”看了看它墓碑上的这段文字,我甚是满意。
其实所谓墓碑,不过是个常见的三维码罢了。
大卫离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里我卖掉了房子,抛下了薪水微薄的枪手工作,决定把z星上所有的寺庙都走访一遍,钱花完了就打工,攒够钱了就接着上路。当然啦,我没忘记带上大卫那早已无法使用的芯片。
还记得大卫从前曾说过一句貌似很有哲理的话:这世界上有很多灰尘,但并不妨碍我们活的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