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念商忙给他拍背顺气,陈游舫则是望向了街尾。
老者背对着楚念商,又用手捂住了大半张脸,便只有他身侧的的花残枝能够见着脸。
他一面咳得满脸通红,一面还有闲心冲花残枝俏皮地眨了眨眼。
花残枝被他逗得笑出声,她是正面对着楚念商的。楚念商本在给老者顺气,听见笑声,下意识地抬头一看,不由得心头一荡,还来不及反应,便问出声:“小枝这是在笑什么?”
“方才屋顶上有两只猫儿打架,谁知道一个踩空了,连带着两个一起掉下去。”花残枝笑道,同时不动声色地瞪了老者一眼。
楚念商在她说话时,便朝着她视线所在的屋顶望去,并没有望见什么,回头一看,见花残枝眉眼之中满是笑意,不由得愣了一愣。
花残枝以往的笑容,都带着几分疏离与几分虚弱,不过是礼仪所至。
真正向现在这般,真心随性的笑容,楚念商倒还第一次见。
愣神中,那叫喊的人已经跑了过来。楚念商伸手一拦,问道:“这位小哥,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一问,周遭好奇地人都围了上来。
“你还不知道呢,镇远镖局满门叫人屠了,院子里尽是死人,血呼啦的。院子中的箱子里,一个个都睡着未出阁的大姑娘。”
“哦?你怎么知道躺着的都是死人,大姑娘都是未出阁的?万一有那么几个活着的躺在地上,或是有几个姑娘已经嫁了人了,该怎么办?”楚念商笑道。
“你这个人,听消息就听消息,哪来那么多问题。”那人白了他一眼,挣脱他的手,又与旁边围观的人细细说着,细节之精妙,仿若他在现场见证了这一场屠杀似的。
陈游舫却突然出手,他将花残枝的轮椅往后一拖,拔出重剑,砍下了那人的手臂。
那人惨叫一声,连退两步摔坐在地,另一只幸存的手死死捂住肩上的伤口。
旁人先是一惊,下意识地退后。继而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别让这杀人犯逃了!”
这句话仿若一道命令似的,凡有几分血性的男儿,都抛却了畏惧之心,摩拳擦掌,缓缓上前。
“众位别急,看。”楚念商向前一步,折扇一指。
众人向着所指的方向看去,正是叫喊那人落在地上的一只手臂,手微微张开,手心里正躺着一柄小刀。
刀虽小,却沾了剧毒。
见血封喉。
“西关月?”花残枝忽然开口道。
“是,可惜这次没能杀了你。”西关月恨恨道。
“实在是抱歉。”花残枝道,言辞恳切,似乎真的在为自己所做下的事道歉一般。
她做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甚至连闪避,都是陈游舫强行让她避开的。
她什么也没做,却向一个要杀她的人道歉。
不止是路人,便是陈楚二人,也有几分不解。
“下次,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西关月的双眼充血,若不是他右臂被斩,若不是陈游舫还挡在花残枝身前,他一定会再蓄力一搏。
“是,希望你下次能够成功。”花残枝笑道。
那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看了西关月一眼,抬手打了一下旁边人。
“哎唷!宋大爷,你打我干嘛?”那人颇为不解,却是认识这位老者的,不好还手。
“你们这些年轻人,刚刚不是喊着要捉杀人犯吗,现在怎么愣在这不动了?”老者这一问,许多人才如梦方醒。
可是西关月比他们的反应更快,还不等第一个人有所动作,他便跳了起来,连地上那只断手也顾不得捡,跃上屋檐,三两下便走远了。
老者急得直跺脚,忍不住又往身边人肩上招呼了两下:“跑了,跑了。你们这么多的人,怎么连一个都抓不住。”
认识这老者的,都知道他性情向来如此,又好管闲事,因此也不说什么,那被打的男子忍着痛连连告罪,直到人群慢慢散去,老者仍旧气愤不已,被寻来的家人劝慰着走了。
三人复又上了路,往乌绥镇而去。
“花大姑娘,能否告知,你方才为何对西关月道歉。”路上,楚念商忍不住问出了声。
“他费尽心思寻到我的下落,又是乔装,又求得了那样好的毒药,本是信誓旦旦,最终却没能取得我的性命。是该向他道歉。”花残枝道。
“且,他杀我那么多次,总无一次成功,这次还没了一条手臂,我也确实觉得,对不住他。”
“所以,我也应当向他道歉。”陈游舫笑道。除却杀人之前,他很少笑,现在却笑了,而不是要杀人的笑。
“是,只是他已经走了,等下次吧。”花残枝的声音中,也含了几分笑意。
“那他为什么要杀你。”楚念商问道。
“或许是我杀了他的亲人好友,或许是受人所托,谁知道呢。”花残枝顿了顿,又道,“我总是不想杀人的。”
“可你偏偏杀了人,杀了许多人。”陈游舫道。
“是,我杀的人,连我自己也数不清。”花残枝道。
“你后悔了?”楚念商问道。
“我从不后悔。”花残枝道,声音依旧虚弱,却笃定而自信。
楚念商从未见过如此自信的女子。
他见过不少女子,自信的不在少数。他的姐姐便是一位极为自信的女子。
可从未有一个,像花残枝这般自信。
只要站在她身边,都能够感觉到她内心深处传来的那股自信,不是自傲,也不是自负。
而是刚刚好的自信。
叫人可以信服的自信。
“或许,他杀你,是为了你的妹妹。”陈游舫开口道,“你妹妹的功夫高,你的功夫还要更高,杀了你,他们就可以证明,自己的功夫比你妹妹更高。”
“他们并没有见过我出手,为什么能笃定,我的功夫比我妹妹高。”花残枝问。
这世上的确没人见过她出手,她很少出手,但凡一出手,在场总不会有人活着。
“因为你是她们的姐姐。”陈游舫道。
“当姐姐的,功夫就要比妹妹高么?”花残枝问。
“当姐姐的,功夫自然是比妹妹高的。”楚念商笑着回答,“我姐姐的功夫,就比我妹妹高。我哥哥的功夫,也比我高。”
“或许,我是个意外呢。”花残枝笑道,如此真诚恳切,楚念商险些便要相信了。
只是他终究是不信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楚念商说道,“你为何要叫我去找。以你家的本事,找出两个人来,不在话下。何苦来求我们。”
车厢中沉默了。
沉默得,无人一般。
花残枝的呼吸声本就轻细,若是一个不注意,就会忽略掉。
此刻她不说话,也不动作。
就像是已经离开了马车一样。
可她并没有离开,陈游舫能察觉得到。
她不说话,楚念商也不追问,口中哼着勾栏瓦舍中听来的小曲,慢慢儿地驾着车。
“我生了病。”马车出了城门,花残枝才忽然开口,“我常常生病,每次生病,便会打人,狠狠地打。这次刚好,五儿找了药,我们约定在这里见面。可在半路上,我生病了。把她们打得没有还手的力气。”
说到这,花残枝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开口:
“想杀我的人很多,他们杀不了我就会拿我的侍女出气。如果他们知道我的侍女受伤了,那她们就死定了。”
“可还是有人知道了。”楚念商说。
见过花残枝的人很少,少到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镇远镖局的人也不认识花残枝,否则他不会敢把人塞到箱子里去。
花残枝的行踪一直被隐藏得很好,是以初见时,他们对她的身份,只是怀疑。
可偏偏西关月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该计划了一场暗杀。
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花残枝真面目还活着的。
他所住的地方,离扬州有十万八千里远。
他并没有可靠的眼线可以盯住花残枝。
可他还是知道了花残枝的下落。
这说明。有一个厉害的人物,逃过了花家的消息网,还能得到花残枝的消息,并且把这些消息,交给那些想要杀她的人。
花残枝很危险,她的两个侍女更加危险。
“所以我们要在他们之前,赶到那里。”花残枝道,她这是在示弱。
面对一个女子的示弱,尤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的示弱,很少有男人能够狠下心肠。
尤其这个女子本来是个比许多人都强的人。
强者几乎从不示弱,所以他们示弱的时候,往往很难有人能拒绝。
楚念商本该加快速度,可他却没有。
因为他看见了花醉谷的酒馆。
花醉谷此时已经离开,留下店小二坐在门口打盹。
楚念商知道陈游舫爱酒,那么一坛醉春风,是万万不够他在路上喝的。
所以他还要买一些酒,即便不是醉春风,花家的酒,也是上品。
店小二见着马车来了,连忙迎了上来:“二位爷好。”
“把你们窖里的好酒,挑上二三十坛来。”楚念商说着,扔出去一袋银子。
“哎!”店小二应了,却将钱袋子捧在手心中,奉了上来:“我家主子吩咐过,二位是贵客,不敢收您的银子。”
陈游舫伸手过去,店小二便将钱袋子放在他手心里,回身去拿酒了。
陈游舫与楚念商相视一眼。
这店小二不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