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姐么?你赶紧回来吧,家里出了点事。”叶仕晨拨通了叶秀竹随身携带的移动电话对她说道。
这是一部非常破旧的蓝屏电话,按键上的数字已经模糊的不成样子,只有拨通键和挂机键的红绿标志略微能够看清,勉强分辨的出。
叶仕晨的声音非常低沉,夹杂着些许悲呛。
叶仕晨说完后,叶秀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觉得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并且事情一定与周孝仁有关。
这种不安的感觉,瞬间让她的内心变得冰凉,脑海嗡的一下震颤,一种不详的预感,让她体味到莫名的失魂与落魄。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叶秀竹抵住精神脱力下的猜想,坚强地追问道。
“我姐夫的病发作了,谁也不能控制,你快回来看看吧!”叶仕晨焦急地说道。
通过电话隐约能够听到,那一端传来的哭泣声。
不好,出事了,一定是大事。必须马上回去,不能耽搁。叶秀竹这样想到,跟领导打了个招呼后,匆忙地离开了工厂。
骑着自行车在路上飞驰,可她的心却恨不得立刻回到家中,汗水沁满她的额头。脚蹬子一圈圈快速地转着,有规律地传来脚蹬子大腿摩擦链子盒子的声响。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加重了颠簸的幅度。
一个女人,为了生计她要打工赚钱;为了打工赚钱她要参与实践斗争;为了支撑摇曳的家庭她要忍受委屈苦楚;为了孩子有学上男人能够好起来她要百折不饶;为了照顾老家她还要透支精力。
她容易么?她好凄苦啊!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悲惨境遇下,她将一切打点的利利索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没有任何瑕疵。
假如换成别人,假如她选择与周孝仁离婚,假如她也似独孤莲那般,不照顾老家,那会是什么样子。
可爱的神啊!你为叶秀竹出的考题,尽管很难,几乎无解,但是她却凭借惊人的毅力,顽强的意志,圆圆满满地将题答好了。
但是,到头来换来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痛下杀手地苦苦地折磨一个柔弱善良的女人?这是为什么?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
“到底怎么了?”叶秀竹急急忙忙地将车子放好,冲进了屋里。
只见屋子里只有周孝仁周崇熙父子两人,周崇熙满脸泪痕,俊秀的睫毛依然湿润,无助的眼神望着归来的母亲。
“欺负我,我让你们都来欺负我,我一个也不放过,谁也别想欺负我,来一个我弄死一个,等着吧,欺负过我的人,你们的日子到头了,到头了。啊!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做的亏心事老天爷都看着呢,天网恢恢,我一定要讨回公道,讨回公道,还我清白。”周孝仁犯病后就是这个样子,情绪极端不稳,语言极度混乱。
“你,你回来了,你弟弟居然敢阻拦我惩戒邪恶,真是不自量力,已经被我放倒,你看到了没有,这把刀上还沾着你弟弟的血呢,我要替天行道。”周孝仁凶神恶煞地说道,显然他的大脑已经不受自己支配,被病魔死死地控制住。
叶秀竹将目光转向周孝仁身边的刀子,殷红的血迹还没有干涸,颇显黏稠,粘在刀面上。
触目惊心!
刀子上的血是谁的?人在哪里?到底伤到哪里了?伤势如何?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叶秀竹脑海中飞快地思考着。
周崇熙的眼神很怪,看向母亲时,如同饥饿很长时间的雏燕,委屈无助在胸中泛滥;看向父亲时,是面对料峭艰巨的无奈和冷峻阻隔的怨怼。
他想冲动,但他不能,因为那是他的亲爹,一旦爆发,那将背负一世骂名,况且,急处方是不能医好周孝仁的病的,越急越糟糕。
“今天早晨走的早,也没有来得及做饭,你们爷俩早就饿了吧,崇墨他爸,你想吃点什么啊?我去做。”叶秀竹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可是还是以极大地毅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无微不至地对自己的男人说道。
“你给我滚一边去,你们娘俩都算上,早晚我弄死你们。”周孝仁语气异常暴戾地说道。
“你把我们娘俩弄死,谁照顾你啊,家里就剩你一个人,让我们怎么放心的下呢。”对待周孝仁这样丧失心智的病人,叶秀竹无愧于贤妻二字。
“崇熙,你出来,帮妈烧火。”叶秀竹看似面色轻松,实则内心早已灌满了滚烫的开水,但是她没有办法,五年了,她没有睡过一天的安稳觉,她守护的是她的男人,也是病魔啊,更是噩梦啊!转身走出屋子一并将周孝仁身边的刀子带走。
“崇熙,到底怎么回事,别哭,快告诉妈。”叶秀竹一把将儿子拽到门外,急促地问道。
“舅舅来咱们家借东西,正赶上我爸的病发作,就将舅舅扎伤了。”周崇熙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极其哽咽。
“那你舅舅呢?”叶秀竹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舅舅吓跑了,我当时担心我爸没人照顾,我一直在家守着他,舅舅的腿好像瘸了,应该是受伤了。”周崇熙说道。
叶秀竹现在还不能离开家,因为正如儿子所说那样,她担心周孝仁不受控制继续胡来。
周孝仁一家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之中,这种心如死灰之感已经由来已久,自打周孝仁病倒以后,周家就很少欢笑,能够求得一刻的平静,就已经对苍天感恩戴德了。
五年了,叶秀竹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无数个日夜被噩梦惊醒,无数次奢求自己的男人能够好起来。她也曾为周孝仁不断寻医问药,可是周孝仁的病并没有任何进展。
其间,通过关系将周孝仁送到一家不入流的医院治疗,自己的男人差点被治死。没有知识、没有阅历、信息闭塞、条件艰苦,唯有沉重的守护和妥协的认命,才是这个女人最好的选择。
“你还我男人,我们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啊,你孩子小,地里农活重,我们扔下半大的孩子,就给你们帮忙去,晚上回到家,孩子饿得哇哇嚎,你看到了么?这就是你们对我们的报答。”崇墨的舅妈在医院的楼道里冲叶秀竹吼道
叶秀竹泪眼模糊,头发凌乱,眼圈红肿了起来。
“你走,你走,你不能进去,我们没有你这个姐姐,没有!”崇墨的舅妈向外推搡着叶秀竹。
屈伸、匍匐、向崇墨舅妈身前倾倒。
恕罪!赎罪!这一切由我来替我男人偿还。叶秀竹当时是这样想的。
“求求你,让我看看我弟弟。”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支撑这个家,是她的坚强、坚韧、不屈,苦苦经营,没有任何依靠。她知道绝对不能让这个家毁掉,可是她毕竟是一个柔弱女人啊。哭吧,放纵地哭吧,压力需要释放。
“你躲开,你给我躲一边子,姐,你起来。”弟弟叶仕雨穿着病号服,拖着一只瘸腿,弯身去搀扶叶秀竹。
不过由于他单腿站立不稳,也倒下了,一时间,他也抱着姐姐哭了起来。
叶宏毅走的早,是眼下这个姐姐,把他带大,帮他洗衣服,缝补袜子,做棉鞋。
儿女情长,血浓于水啊!
这一切能怪谁啊,都是命啊!
“姐,你回去吧,崇熙一个人在家,让人挺不放心的,回去吧,我这只是擦破皮而已,没事。”叶仕雨体谅地说道。
回来的路上,叶秀竹内心极其烦乱,她知道继续这样无为,周孝仁的病是不能好的,或许以后会发生更加糟糕的事情,必须抓紧医治。
“你姐夫持刀行凶算是犯法了,你有权告他。”兰坡乡派出所的一名警员说道。
“我这伤是不小心碰的,并非我姐夫故意而为。”叶仕雨说道。
能告么?那不是滑稽的笑话么?想要叶秀竹的命么?
“我只希望你们帮着把我姐夫送到好一点的医院去接受治疗。”叶仕雨恳切地说道。
“书记,你看怎么办?”还是那名小警员,但是他对面坐着的确是魏东郭,如今魏东郭已经成为兰坡乡政法委书记。看样子这个小警员应该是向他汇报工作。
魏东郭并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当初自己儿子的二胎是周孝懿帮忙办的,周家与张家打官司的时候,自己又碍于身份没有相助,这次或许是偿还人情的时候了。
“你去周家,告诉叶秀竹找车送她男人去渤海康原医院,并且让她带上住院费和各种证件,你们不要露面,以免惊动周孝仁,他情绪不稳定,保持好距离,带好路护好航,一经出现情况立刻向我汇报。”魏东郭严谨地说道。
“你这是带我去哪里?”周孝仁情绪还是不平静。
“我带你去医院,到哪里检查一下,检查完就回来。”叶秀竹小心地回答道。
“我没病,我哪里也不去,你他妈的竟给我没事找事,马上停车,你停不停车,信不信我弄死你,你他妈的听到了没有。”周孝仁怒吼狂癫地说道,前半句是对叶秀竹说的,后半句是对司机说的。
司机迫于恐吓,不得不将车子停了下来。周孝仁立即逃了出去。
半路下车,渤海公路上,车辆繁多,却见到叶秀竹周崇熙母子苦苦地追赶前面疯癫乱走的周孝仁。
周孝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他走路的轨迹非常奇怪,按着‘之’字型的路线在马路两边来回穿插,这可是非常危险的。
叶秀竹母子紧随其后,十分急躁、异常无助。
这可如何是好啊!叶秀竹母子如临地狱般的遭遇,让内心里升腾不起来丝毫的希望,唯有绝望相伴。
五月的天,空气有些干燥,来来往往的车辆不时地发出吵闹的鸣笛,这是一种不满,至少是对交通现状不满意,若交通顺畅,人心舒坦,谁会无端添加烦躁呢,恐怕早已风驰绝尘了。
周孝仁还在疯癫而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而紧随其后的,那个今生与他共相伴的,永不分开永远在一起的,相濡以沫的结发媳妇叶秀竹,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意志涣散,没有坚定下去的信念了。
她软弱地瘫倒在公路边,伏地而泣,煞是可怜、凄凉、悲惨。
五月飘雪吧!绿荫飞黄吧!
周崇墨你这个混蛋如今身在何方,身为长子,你是如何尽孝的?你不孝啊!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眼前这个凄惨的女人,遭受的打击还小么?你回来啊!
一个原本美好的家庭,居然就这样败亡了么?你还读什么书啊?马上回来,回到这个女人身前。读书?读个屁啊!上学只是一个存在的形式而已,而连最基本的义务都不能够尽,你有罪啊!混蛋!枉为人子!
在公路上穿梭奔驰的车辆,如同过客一般,尤其是车前的两盏大灯,更似一对眸子,显露出对世间一切的不屑和冷漠;公路两侧的白杨树,如同正在打盹的上了岁数的老人,极尽老态龙钟之相。
哭和等待不能解决问题;无奈和自叹命苦同样不能解决问题。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有靠自己,我不能倒下,不奢望别人的同情与帮助,因为那样会欠下此生都会还不清的人情债,会给我的儿子带来烦恼和忧愁。叶秀竹这样想到。
叶秀竹虽然倒下了,但时间极为短暂。她认识的对,有很多事情只能自己面对,有些事情是不能背负人情债的,因为更多时候还债更像被戴上了紧箍咒。
“我要起来,一定要医好他!”叶秀竹如同一名浴血奋战的斗士,艰难地站了起来。
“书记,出了点情况,周孝仁跑了。”在前面带路的兰坡乡派出所的警员拨通魏东郭的电话道。
“你们马上把人追上,控制住,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将周孝仁平安送到康原医院。”说完魏东郭就放下了电话。
事情过去将近一周,渤海大学内,周崇墨刚刚由操场踢完球回来,就被舍友告知,有他的电话。
“崇墨,谁啊?说话声音还蛮甜的,是不是女朋友啊?可以啊!兄弟,不声不响走哥们儿前头了。”舍友调笑道。
“是我妈打来的。”周崇墨挂断电话后,整个人如同丢了魂魄一样,双目呆滞,脸色惨淡,语调低沉地回答道。
渤海康原医院。
一走进康原医院的大门,周崇墨心中就莫名地升腾起一股悲凉。眼前一条柏油马路铺向远方,马路应该很长时间没有人维护了,单个的石子到处都有,散在地面上,还有许多小浅坑。马路两侧栽植着大梧桐树,粗壮的树干上裹满干裂粗糙的树皮,如同饥饿的乞讨者张开的大嘴。还不时地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由周围传来的疯癫的吼叫声,据说这里除了接收心理疾病患者外,还是一处戒毒中心。
尽管来之前,周崇墨有思想准备,但此刻他的内心变得更加沉甸。
住院楼与周崇墨所见过的其他医院的住院楼不一样,其他的住院楼内是嘈杂的吵闹的拥挤的,用门庭若市形容极为贴切;而这里显得冷清、没有生气,几乎不能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门可罗雀。
拾级而上,走到住院部三楼,周崇墨发现楼道并不长,左右两边各有四个办公室,是两两相对,分设在楼道两侧,再向楼道两端延伸,却发现已经被两个大铁门截断,大铁门是不锈钢的,其上有许多被锈蚀的斑点,还有随处可见的污渍,整个门像铁板一块,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中间处,还有一个小窗口,应该是用来探视的。
“打扰一下,请问周孝仁在哪个病房?”周崇墨走到一间敞开门的办公室门前,对着里面的医生说道。
“你是周孝仁什么人?”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一边打量他,一边问道。
“我是他儿子,我叫周崇墨。”周崇墨不卑不亢地说道。
咦!他怎么不拘谨了?以前那个生涩的样子哪里去了。
“你来做什么?”女医生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来看望我爸!我可以见见我爸么?”周崇墨这时候的语气有些软了,确切点说,是煽情了。
“你随我来吧!”女医生将他带到一个没有人的空房间。“你在这里等会儿。”
“请问您怎么称呼?”周崇墨问道。
“我姓穆,你就叫我穆阿姨吧,我见过你母亲,我年长她两岁。”女医生似乎猜透了周崇墨的心思,说完她转身就出去了。
“你儿子来看你了,在屋里面,快进去吧。”穆瑛菊在房间外面对周孝仁说道。
周崇墨目不转睛地盯着虚掩的房门,他脑海中不断地在想象,会见到一个怎样的父亲呢,各种表情各色神态在他脑中萦绕变幻。
终于,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爸。”就这一个字,一个简单而熟知的称呼,却蕴含太多的情感,交织太多记忆。
“哎,崇墨来了,你妈怎么没有来。”周孝仁很平常地问道。
震撼!强烈的震撼!
父亲眼神中的暴戾、仇恨、忧郁、惊恐、疑惑、烦乱、凄迷,统统都不见了,换之而来是,平静、朴实和浓浓的慈善。
周崇墨心花怒放,因为他的父亲好了,他感谢这里的医生。
“我妈在家里呢,我由学校直接过来的,我带来一些可口的饭菜,趁热吃一点吧。”说着,周崇墨就为父亲打开包装袋,拿出餐盒。
看着父亲津津有味地吃着,周崇墨别提有多高兴,多吃点儿,再多吃点儿。
“你妈好么?”恢复神智之后的周孝仁最记挂的就是叶秀竹。
“我妈很好,家里都好,您不用惦记,安心养病。”周崇墨说道。
“爸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们哥俩儿,可是你知道嘛,爸也不想那样做,但是这病一发作,爸控制不住自己啊。”吃着吃着,周孝仁哭了。
“爸,您瞎说啥啊,只要您好起来,什么都不重要。别哭儿,听话,没有走不出去的坎,我们哥俩儿已经长大,我们会把这个家撑起来的。”周崇墨安慰道,双手紧握父亲浑厚而布满老茧的大手。
父子俩人呆了很长时间,直到医生将周孝仁叫回去吃药,周崇墨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周孝仁多次声明不想住院治疗。周崇墨明白:父亲是怕花钱,知道家里穷。
看着父亲转身向铁门走去的背影,周崇墨忽然发现父亲老了,踟蹰了,沧桑了,蹉跎了,直到这一刻强忍着的泪水,才滚滚垂落。
以前那个因自己将别人家的鸭子塞到冰窟里,就拿着烧火棍子满大街追着打自己的父亲哪里去了,我什么都不要,一切浮华对我来说犹如过眼云烟,哪怕将来我能创造财富,我都不稀罕,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我父亲一世安康,还我爸爸。自始至终父亲都是无辜的受害者,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亲人朋友,可他却遭受无尽的残害,如果非要无端迫害他的话,如果这一切必然要降临的话,就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来承担一切不公平吧。周崇墨这样想到。
离去之前,周崇墨再次进入穆瑛菊的办公室,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