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穗最后一次抚摸缝纫机时,月光正透过窗棂在乌木台面上流淌。这台上海牌缝纫机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铸铁的踏板还留着阿娘踩出的凹痕。她记得春生说等麦子收了就带她去镇上扯红布,要在机杼声里给她缝嫁衣。
现在大红绸缎正铺在机台上,泛着血色的光。
"穗儿,王家的亲事..."哥哥蹲在门槛外抽烟,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秋穗的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渗进绸缎,在鸳鸯的眼睛上洇开暗红。村东头王有财打跑两个媳妇的事谁不知道?可哥哥二十八了,再娶不上就要绝户。
缝纫机咔嗒咔嗒响到后半夜,秋穗望着窗外的槐树。春生总说等槐花再开五回就娶她,可枝头的白花还没谢,她就要穿着这身嫁衣踏进火坑。机针突然崩断,在绸面划出狰狞的裂口,像道永远缝不好的伤疤。
唢呐声撕开晨雾那天,春生攥着两张结婚证冲进院子。秋穗隔着盖头看见他裤脚沾着泥,知青点的介绍信在风里哗啦作响。"我跟支书说好了,穗儿,咱们现在就去..."话没说完就被王家人按在地上。喜婆尖着嗓子喊"吉时到",秋穗的指甲掐进掌心,盖头下的泪把鸳鸯绣纹泡得发胀。
红烛在婚房里淌着泪,王有财身上的酒气熏得人作呕。秋穗缩在床角,听见皮带扣叮当响。"装什么贞洁?你们老陈家不就是卖闺女..."粗粝的手掌撕开衣襟时,她盯着梁上垂落的麻绳。那本该是晾嫁衣的绳子,此刻在月光下晃成惨白的蛇。
第二天秋穗照旧踩着缝纫机。王有财昨夜扯烂的衣裳要补,婆婆说新媳妇得给全家做鞋。机针上下穿梭,把那些青紫的掐痕藏在立领下。春生翻墙来送药膏时,她正把染血的床单剪成尿布。"穗儿,我带你走。"春生的手在抖,药瓶磕在机台上当啷作响。秋穗望着他中山装第三个纽扣——那里别着支褪色的英雄钢笔——突然想起高考放榜那天,春生的名字是用红纸写的,而她的埋在灶膛灰里。
蝉鸣撕心裂肺的七月,缝纫机抽屉多了个棕色玻璃瓶。秋穗在给未出世的孩子缝肚兜,王有财的拳头这次落在了肚子上。血顺着腿根往下淌时,她闻见农药刺鼻的甜香。最后一次踩动踏板,给春生缝的衬衫还差个领子。月光还是那夜的月光,槐花却落得早了。
春生找到她时,大红嫁衣铺在槐树根上,金线绣的鸳鸯终于成双。缝纫机头插着支干枯的槐枝,断针处缀着暗红的结。他抱起轻得像纸片的人儿,发现嫁衣内襟用血绣着"陈秋穗许配林春生",字迹被新血旧痕染得斑驳。
多年后村里老人还在说,每到槐花落时,那台废弃的缝纫机会自己响起来。咔嗒咔嗒,像要缝完那件永远做不好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