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此文,源于有朋友求问:怎样欣赏《唐诗三百首》中的经典名篇《春泛若耶溪》?
《春泛若耶溪》是綦毋潜的作品。
綦毋潜这个人,在盛唐之时诗名卓著,号称“江右第一人”。《唐才子传》记载:
(綦毋潜)诗调屹崒峭蒨足佳句,善写方外之情,历代未有。荆南分野,数百年来,独秀斯人。后见兵乱,官况日恶,挂冠归隐江东别业。
綦毋潜的诗格调高俊,善于写自然风光,作山水游记(方外之情),这种神仙俊逸的风格,是很少见的。荆州以南,几百年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大诗人。安史之乱起,官不好当,空有诗名,便退官归隐江东。
然后就从历史中消失了,不知所终。
实际上在退官之前,綦毋潜的名声非常大,至少在诗坛、文坛影响不俗。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将他与初唐、盛唐大诗家的名字同列:
况唐人如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张燕公、张曲江、贾至、王维、独孤及、韦应物、孙逊、祖泳、刘虚、綦毋潜、刘长卿、李长吉诸公,皆大名家。
虽然这里没有提李白、杜甫,但是能与王维、韦应物、李贺、陈子昂、刘长卿这些大诗人同列,足以证明盛名不虚。同时他与王维、李颀、韦应物等交往甚密,时有唱酬。
他和王维尤其交好,当年科举落榜之时,王维特作《送綦毋潜落第还乡》以示安慰,到老了退隐江东,王维又作《送綦毋秘书弃官还江东》相送,可见友情深笃,几十年未变。当时王维身份已经很高,在他的带动下,官场文坛兴起了写诗送綦毋潜归隐的一股热潮,可见此人名声不错,虽然官职不高,得此热闹,也算是另一种至上荣誉。
那么为什么到了今天,他的名气和其他盛唐诗人相去甚远呢?
不说“李杜王”的第一流梯队,即使细化到山水田园诗里面,估计也没人能想起他来。如果说是世人文学审美观发生变化,但其他盛唐诗人基本上都已经固定了自己的形象和位置,与他风格相同的王维再怎么变化还在一流,顶多是从盛唐大宗师落到了李杜之后的第三,而綦毋潜却近乎消失了呢?
究其原因,作品和王维诗风格类似是第一条。就好像网络上的段子,这世界上的人大多记得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而第二高峰却无人关注。
何况在山水田园诗的领域,佛性有王维,天然有孟浩然,清幽有王建,每种特色的代表人物一般大家顶多记得排在首位者,除了几个代表人物,有谁认得后面的人物呢?
更何况我们今天看诗人,着眼的是诗歌史不同时期的不同代表人物(山水诗如陶渊明、谢灵运、孟浩然、王维),不同风格的不同代表人物(王维、孟浩然、王建),根本不会像我们讨论如今的诗人时,去横向比较(现存哪些诗人,什么特色)。
所以有大批当时的杰出诗人、杰出作品会被遗忘。
无它,当世诗名是因为生逢盛世,诗道昌隆,而后世名声不显也是因为生不逢时,恰遇高手盖顶了。
綦毋潜就是这么一个典型,所幸还有一首代表作《春泛若耶溪》替他出圈,否则的话消失得一点水花都没有。想当年也算名动京华,可一旦归隐,连什么时候死的,死在哪里都没有记载了。当年盛名之后便隐没无迹,千百年后销声匿迹也就理所当然了。
春泛若耶溪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山飞溶溶,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这是一首押仄声韵的五言古诗,即古体诗。既押仄声韵,也不遵守“替、对、粘”这些规则,所以平仄格式没有什么好分析的。古体诗只要读起来高低有致,清朗通顺即为上口佳作,而此诗的好在于文字下情境构成对诗意的推动表达。
即意境所在是也。
标题《春泛若耶溪》交代了时间、地点。
若耶溪在盛唐,是著名的观光旅游地。大大小小的诗人,都爱去若耶溪打卡,留下一两首大作。据考证,“若耶”二字实际上是古越方言“剡”的缓读,意思是“美而长”。像这种对方言、少数民族语言音译过来的地名,在今天的云贵川还比比皆是。不过随着汉化推进,有些流传了下来,有些就改掉了。
若耶溪又名云溪,五云溪。这是怎么来的呢?
《嘉泰会稽志》卷十记载:
唐徐季海尝游溪(若耶溪),因叹曰:“曾于不居‘胜母’之间,吾岂游‘若耶’之溪?”遂改名五云溪。
王维的好朋友,书法家徐浩因“若耶”(谐音“若爷”)这一地名有悖于儒家孝顺谦恭之礼(“若爷”、“胜母”都是对长辈不敬,乃避讳),故改“若耶溪”为“五云溪”。
虽然出发点非常迂腐,但是改得还蛮好听的。
因此王维的《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鸟鸣涧》中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实际上就是写的若耶溪。
王籍著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李白有“若耶溪畔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孟浩然有“白首垂钓翁,新装浣纱女”。名家名句,不一而足。
而在所有这些作品中,最出名的就是王籍《入若耶溪》、王维《鸟鸣涧》和綦毋潜的这首《春泛若耶溪》了。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在标题中已经交代了时间地点,首联就无须多言,直接进入情绪表达。“幽意”,寻幽的心意。“偶”,就是遇到。出自刘熙《释名·释亲属》:“二人相对遇也。”
“幽意”二字,为整首诗定下了一个情境基调,即幽居独处,放任自适的意趣。
我寻访幽秘境地的心意从来没有定止,目之所遇,皆由心生。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交代完情绪氛围之后,开始写泛舟若耶溪的行程。“花路”,即一路鲜花。从这里的用词,我们能感觉到綦毋潜并不会用清幽、孤独的景色来写负能量意境。一路鲜花,晚风轻拂,轻舟荡漾,适意舒爽,没有孤清景色常有的孤苦、抑郁、怨愤。
清凉的晚风吹送我的行舟,沿着开满鲜花的河岸荡入若耶溪口。
“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入了溪口,看见什么呢?这一联写抬头所见。“际夜”,至夜。“壑”,山谷。南斗,夏季位于南方上空的星宿。
深夜小舟转过西边的山岭,隔着山仰望星河,最亮的是南斗。
“潭山飞溶溶,林月低向后。”
远眺之后,目光自然收回,转向近景和后方。写景诗和写物诗基本上都是如此,从不同方位,不同角度对景色和标的进行描写,给出一个完整的图画和形象,再加入情感总结提升。
綦毋潜的这几联用笔清淡、平常,不奇巧,不炫耀,但是也基本上没有情感附着。我们只是跟随着他淡淡的目光上下左右巡视着远方和近处的景色。“潭烟”,水潭上如烟的水汽夜雾。“溶溶”,形容汽雾柔和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