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生爱热闹。据说他年轻时,是有名的“光棍儿”,这个“光棍儿”不是指单身,而是“风光的人、场面上人”的意思。
就连病重卧床、弥留之际,爷爷也不忘交代儿女:丧事一定要隆重热闹,锣鼓家什绝不能少。其时,爷爷已不能言语发声,是用肢体语言表达的。他浑浊的双眼扫过守在床前的儿女,伸出枯槁的双手,拼尽残力,先一手做拎锣式,一手做敲锣式,嘴巴做“咣、咣、咣”的口型;又双手做握鼓槌状,上下挥动,嘴巴做“咚咚咚”的口型;最后双手放嘴边,做吹喇叭样。六叔说“爹呀,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一定会办得风光排场,包你老人家满意的。”爷爷闻言,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嘴角微微上扬,安心地驾鹤仙去了……
爷爷的葬礼按当时风俗习惯办理。可能父辈们当时混得不错,人缘也好,来了很多远亲近戚、乡邻好友吊唁,送葬时队伍逶迤蜿蜒,排了老长。葬礼确实很隆重。想必爷爷泉下有知,肯定满意万分。
后来我长大了,想起爷爷,总认为爷爷是聪明人,他只是爱热闹,并非看不透人情冷暖。身死不过灯灭,占地不过方圆。葬礼再排场,不过是形式而已。不是所有人都会为逝者伤心难过。“一匝黄纸一挂鞭,一生往事成云烟。”(摘自作家刘明迁《清明吊》)真情或假意,灵前看分明。那时我年岁尚小,还不知道死的含义,也不懂为什么要伤心。只觉得有趣:灵前百态,宛如演戏。
父辈们把堂屋布置成灵堂。屋中央支俩长板凳,爷爷的黑漆棺材放在长板凳上,地上铺一层干稻草,守灵的孝子贤孙们或跪或坐稻草上,不时有人哀哀哭泣。爷爷遗像摆放在棺材前桌子正中间,周围摆满碗口大的供香馍,每个馍上插一朵金黄的丝瓜花。桌前地上放一大瓦盆,源源不断地有人过来烧纸钱吊唁,瓦盆里灰烬越来越多。
父辈们自幼丧母,爷爷是他们最亲的长辈。所以姑姑们最伤心。她俩一直守在灵前,双眼红肿,头裹孝布,身穿孝衣,腰系麻绳。连脚上的布鞋表面,也缝上一层白孝布。大姑姑哭晕好几次,人中被掐出一道印痕。小姑姑涕泪横流,晶莹的鼻涕黏在下巴上,随着小姑姑的哭泣颤微微慢慢下坠,眼泪顺着鼻涕啪嗒啪嗒往下滴。姑姑不得不时时撸撸鼻涕,使劲甩地上,手指上残余的鼻涕往鞋底抹一抹。
伴着不间断的鞭炮声,锣鼓声也不断响起。每来一位客人,吹鼓手就吹奏一次表示迎接。爷爷的老友J爷爷来了。父亲迎上去,递上烟,J爷默默接过,点燃带来的鞭炮扔空地上,腋下夹着一沓纸钱来到灵前。J爷蹲下身子,缓缓把纸钱一张一张放入瓦盆,余火点着纸钱,纸灰犹 如黑色幽灵,在烟雾中翩翩起舞。J爷抬头望望我爷爷的遗像,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到J爷嘴角微微蠕动,昏花的老眼里分明有亮晶晶的水花闪烁。烟雾缭绕中,我爷爷的面容若隐若现,仿佛在跟老朋友打招呼:“老朋友!我先走一步了!”
锣鼓声又奏响。远远传来高亢的女人哭声:“大兄弟哇!你咋就恁狠心哇!招呼都不跟老姐姐打,就走了呀!”少不更事的我跑出去看,原来是同村的Z奶奶,她一手捶着胸口,一手拿着黄裱纸,后面跟着她的小孙子,六叔急忙过去搀住Z奶奶的胳膊,向灵堂走过来。Z奶奶一屁股坐到瓦盆前,烧上纸钱,双手拍着胸口、膝盖,身体一仰一俯,哭声极富韵味:“我可怜的大兄弟哇!你不该走哇!娃儿们都有本事了,可该享福了!咋可就走了哇……!”
Z奶奶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大,他走过去,趴到棺材下面露出来的板凳头上,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看热闹的小伙伴问他:“你咋也哭了?”他抬起头:“我在装哭呀!”
“为啥呀?”
“奶奶说,别人家死人了,是伤心事,哭不出来也得装哭呀!很简单呀!你看,就这样……”他又趴到板凳上,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Z奶奶满是皱纹的老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止住嚎啕,讪讪地骂道:“瞎说八道啥呀你!”……
不间断地有人来,有人真或者哭嚎几声,或者默然不语。放炮、烧纸、辈份小的再磕俩头。流程完了就去院子里坐着,等待入席。
只有姑姑们,眼泪从未断过。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远房R姑姑,和她几位朋友一起来的。厕所在路边,我上厕所时恰巧听见她们的对话:
R姑姑:一会儿吊孝可咋办?
朋友:啥咋办?
R姑姑:咱跟大爹没咋交往,也没啥感情,吊孝哭不出来咋办?
朋友:哎哟!学学人家呗!
R姑姑:蚂蚱爷哇!跟演戏一样!我学不了哇!
朋友:你大爹,你不哭两声?
…………
R姑姑一行人来到灵前。轮到R姑姑了,她烧纸,磕头,手抚额头,掩面做痛哭状:我可怜的大爹呀……哇……哈哈哈哈……
R姑姑憋不住,笑场了……
真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