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回我的孤独
这几天,随着保拉和米勒的离开,每每推开房门,便会有一种静寂的冷清袭来。没有了它们欢快激动的叫声,这个房间消失了可爱的喧闹,我陡然有些不适。一切都沉默不语,我的房间,我的床,我的电脑,我的书籍,我的剃须刀……所以,尽管这个冬季并不寒冷,我还是拉开阳台的窗扇。于是,便有凉爽的风吹进来,悬挂的毛巾和衣物微微摆动。然而就是这些细微的摆动,让我感觉房间里有了一丝生气,至少,冲淡了让我有些难过的孤寂。
我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米勒很忌讳我吸烟,每当我叼着烟卷走近它时,它都会略微朝后挪挪身体,并且扭过头去,毫不掩饰对烟的厌恶抑或是恐惧。现在,我没有了顾虑,可以尽情地吞云吐雾,让烟雾弥漫在这个空间里。或许这些蓝色的烟雾会多少温暖这间房子,像那几缕风一样,给房间带来些许生命的气息。
我知道,自己害怕孤独了。可我不理解,我本来是把孤独当作朋友的。在那十余年间,我与孤独为伴,孤独让我快乐,让我睿智,也让我坚韧。我为自己拥有孤独而感到幸福和欣慰。现在,我生活在喧闹的城市里,可以自由地浏览和感知这个我曾为之向往的城市,于是,我就忘记了孤独,冷落了孤独,甚至说是抛弃了孤独。这是一种背叛,对朋友的背叛,对思想的背叛,对生命的背叛。
城市是温暖而亲切的。尽管是冬季,我仍然愿意独自在街上行走,我会朝那些似曾相识或者素未平生的人颔首,有时也笑一笑。虽然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但我还是满足的。毕竟,我可以善意地对待这座城市。虽然我的表达方式有些古怪,有些匪夷所思,有些莫名其妙,但我的本意是善良的。
然而,时间久了我发现我的愚蠢,这座城市并不理解我的善意,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微笑给予回应,倘若有,也是那种冷漠的惊讶,以及迅速躲开的目光。怀疑主义充斥这所城市,甚至这个世界。
前面有一个抱小孩子的年轻女人行走。一两岁小孩子圆乎乎的小手无比可爱地垂在女人的肩背上。我很想去摸摸那只小手,但还是克制了自己的欲望。我紧走几步,在那女人身后轻声说:“孩子不戴手套,不冷吗?”我想我的善意应该得到女人善意的回应,这是一种礼尚往来,也是生命之间一种交流。虽然是街上邂逅,但陌生绝不等于恶意。让我感到万分尴尬的是,年轻女人陡然扭过身子,将孩子抱到另一侧。那是对我的躲避和排斥,同时,还有一双充满质疑的眼睛注视着我,仿佛我定然是一个拐卖婴儿的人贩子。我是个清高而自尊的男人,我无法承受那种怀疑的目光,便羞耻地讪讪而去。我无心思在街上继续行走,垂着头回到居所。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甚至想哭。
我并不像责怪那位年轻女人,毕竟,她的举动是一个母亲正常的反应。我责怪的是自己唐突的善意和直率。我爱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所有的人,我慈爱地注视着他们,想把我多年积淀的善良尽情倾注。可是,为什么这座城市总是误解我?
或许,孤独注定是我的宿命。我像俄狄浦斯一样,渴望摆脱一种命运,渴望走出一个怪圈,竭力试图扭转自己的人生轨迹,步入正常人的生活。然而,这一切都是奢望,仅仅是奢望。在泥淖中的挣扎,只能愈陷愈深。俄狄浦斯逃不出命运的捉弄,我似乎也逃不出人生的轨道。
看来我注定孤独。
于是我寻回自己的老朋友,再一次与孤独拥抱。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是如此适应孤独,我与孤独是那么契合,那么心心相印。
卢梭说:“恶人才孤独。”这话多少有些刻薄,却不无道理。尽管我绝不承认自己是个恶人,但也不能否认自己与恶没有任何瓜葛。我更喜欢“唯有孤独的人才强大”这句话,这句话出自苏格拉底。这位最伟大的思想先哲无疑汲取了孤独的力量,所以才会笑饮毒酒,潇洒告别喧嚣而愚蠢世界,扬长而去。至于尼采更是高冷,“孤独,你配吗?”此言一出,让孤独者豪气顿生。中国人没有西方人那般偏执决绝,壮怀激烈,“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道出一种孤独情怀和悠然心境,同时也不乏大气磅礴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不啻宏大的宇宙情怀。三毛说:“我喜欢适度的孤独,心灵上最释放的一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这是女人的孤独,温婉而美妙,仿佛孤独是一杯清香淡淡的茶。
有这些享受孤独,追求孤独的前辈,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孤独呢?而且孤独与我而言,不是偶遇的陌生人,而是多年的挚友。我们形影相随,相携相伴,走过了漫长的苦难岁月。继续孤独,坚持孤独,这才是我的本色。
有一些科学家提出一种理论,他们认为人类大脑中的孤独感,恰恰是人类进化的动力。这很有趣,倘若这是真理,那么,世界的进步在一定程度上就要归功于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孤独者,这更坚定了我孤独的信念。如果我们能以自己孤独所产生的睿智对世界文明进步做出些许贡献,岂不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孤独,过来吧,让我们拥抱,紧紧搂着,最好让彼此透不过气来才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