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宝花的心里满是惊慌和懊恼,本来高高兴兴为葫芦街乡亲还一个人情债,没想到如今弄成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她听母亲生前说过:“这类伪君子可防不可绝”。对今天的事以隐忍不发为妥,如果当真与之翻脸,他必然会借用恶势力进行打击报复,必将产生严重后果。宝花细细想来越想越怕,就不肯与他并肩行走,也不愿与他多费口舌,转过身来静静地等待着后面过来的人群。
一直在情场狩猎、追逐、捕获女人,可谓手到擒来的盛伯义,想不到今天向宝花求爱却碰了一个大钉子,这就极大地刺伤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所以心里十分郁闷和痛苦。但他认为:“越是得不到的人和物才是珍品,而且今天这场用古诗来求爱的方式很是罗曼蒂克,世间的每一段爱情,不见得都是有诗意的。只有才子和佳人的合作,才能创造出这等浪漫的情调来,并使之上升到艺术的境界。比如自己与姚金华就没有爱情,是她的家庭用金钱赎买了我的婚姻,又如这些年来被我占有的女人,都是一种肉欲与金钱权力的交换,对我来说,只是满足生理的需要,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只有在遇见宝花后,我才堕入情网,第一次体会到怎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今天虽然求爱不成,但能享受这一过程也是一种幸运。只是宝花的情怀如深潭般的矜持……不过,水滴尚穿石,何况美人柔软的心!” 他想到这里又快乐起来,重新恢复了勇气和信心。他从菊花圃边退回来,镇定自若笑吟吟地仍与宝花肩并肩站着等待后面的一群人,不时用眼角飘着身边面如严霜的宝花。
后面人群里有两个人,心中有着不一样的滋味。钱万兴见宝花和盛伯义在前面平肩走着,两人都落落大方,毫无猥亵之态。他当然也不是傻瓜,早从盛伯义的神态和目光中看出他很欣赏喜欢宝花,或者还有点爱慕之意。这就像看到亲朋好友家里的稀世珍宝,尽管你爱不释手,也只有羡慕的份,哪有人敢去伸手抢夺!二十年结拜兄弟的情谊,就凭这一点,就命中注定他今世与宝花无缘!所以打死钱万兴,他也不会想到盛伯义在游园中向宝花求爱。他此时倒是喜孜孜地欣赏着爱妻走路时那种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身段。
而深知内情的盛伯义老婆姚金华,在心里已打翻了醋钵头。她原以为丈夫已有一段时间不接触宝花已是死了心,现在见他紧跟着宝花而去,又并肩漫步,两人不观风景,却专心致志地亲密对话就不是什么好兆头。心里立即升起一盆妒火,胸口感到一阵抽搐疼痛,似有一股气在那里作怪,这气慢慢上升到她的喉部,好似有个硬块梗在那里,酸得厉害,把她的眼泪也酸出来了,一滴一滴沾在她那件五彩缤纷、鲜艳夺目的织锦缎衬绒旗袍上,还把她脸上的脂粉冲出了一道道痕迹。她怕走在身旁的钱万兴发觉,赶紧抽出衣襟上一条小手帕来轻轻把泪珠揩干,粉痕抹平。她对丈夫爱得深,就必然对宝花恨之切,认定宝花是离间他们夫妻感情的一枚毒针,不拔掉这祸根,夫妻感情就会破裂,家庭就要分崩离析,两个孩子就无光明的前途!她想,“前次下毒被宝花侥幸逃脱,看来还得另谋良策……”
等后面的人群赶到,宝花已掩饰了自己惊恐愤怒的心情。她想:“今天盛伯义夫妇是自己请来的客人,绝不能使他的妻子看出其中的端倪。”她学着口是心非的市侩做派,脸上露出一丝娇柔的笑容,希望快点把这尴尬的局面对付过去。
盛伯义看到宝花笑靥如花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猜想她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至少她绝不可能闹将起来,把刚才两人这一段“花径情话”,说给她丈夫听。如此一想他竟眉飞色舞很是得意。
姚金华见他俩都是眉开眼笑的样子,心里更是一沉,认为两人刚才至少谈得情投意合,十分投机,使她越发体验到日益迫近的危机感。
作为主人当然不能让大伙傻站在秋风里,于是钱万兴没话找话说:“你们两人走得这么快,看到什么有趣的景色吗?”宝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在发愁,那盛伯义却笑着立即接口说:“我们正在赏菊评花呢!”大家听了他这番话,四周顾盼,果真在近处的花圃内、花壇处、草丛中、河边上、假山石周围看到一簇簇、一蓬蓬迎着寒风,坚强挺立,散发着幽香的菊花。
“你们怎么赏菊的呀?”钱万兴看了激起雅兴,就看着宝花问。
宝花的脸一红。因为说谎总是一件羞愧的事,无奈只得瞎编道:“随便聊呗!我说寒霜到来时,草木黄落,菊花却傲然独开,它素洁高雅、清奇多姿,品性高洁,人们赞它有逸士之操,君子之节”。
“评得好!”钱万兴脱口赞道。他没想到妻子竟有如此文才,真是大喜过望。
“你怎么样评花呢?”姚金华见宝花回答前先红了脸,就怀疑她说的是假话,故想拆穿这谎言,于是仰起一张虚胖的粉脸佯笑着问他的丈夫。
盛伯义略一思索就笑着说:“瞎聊呗,我们说了许多花的好处,一时也讲不过来,只能概况说说吧: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茶花宝珠称贵、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西府为上,瑞香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燦似云锦,绣球紫薇点缀风光。真是说不尽百种花卉,数不了千般芬芳。”他一口气如诗如词,朗朗上口,说出一大篇话来。那是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一书中赞花之词。盛伯义年青看书时喜爱这段文字就把它背诵下来,今天情急之中就背出来充数。
钱万兴听得十分赞赏说:“哈哈,伯义呀伯义,想不到你有如此好的文学根基,真是才思敏捷、文藻华丽、刻划入神、点评妥切,难怪不少人称你是风流才子呢!”盛伯义听后当然十分得意,他赶紧用眼睛的余光去搜寻宝花的反应。
宝花此时心中暗想,自己曾经在哪本书中见过这段文字,但今天他能朗朗背诵,实属不易,可惜这样聪明的人大节不保、小节不端,毕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为回避他们夫妻俩的目光,她就假装看花转过了身躯。而姚金华文才粗浅,听得晕头转向,见抓不到岔子只能哑口无言。
盛家的两个男孩早已耐不住寂寞,由来福等陪同去闲趣亭钓鱼了。这里一群人一路谈谈看看,眼见红日西沉就信步踏上开宴的闲云阁,大家都觉得腰酸人乏,口干舌燥,就在阁内宴会厅休息喝茶。
宝花受盛伯义骚扰后,内心又愤怒又惊慌,一直心绪不宁,当她走进闲云阁时,钱万兴才发觉她面色苍白,情绪低落,就十分吃惊。他握着妻子冰冷的小手悄悄问:“怎么啦?手冰冷的,哪里不舒服?”宝花的手被丈夫温暖的大手握着,心中一阵宽慰和感动,竟要掉下泪来。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流泪,那可要闯大祸的。她赶紧强忍住泪,装着咳嗽用小手帕捂住嘴,乘此机会悄带着擦干了泪,低声说:“可能在外面的时间太长,风又大我有点头痛。”钱万兴听了心疼地说:“就为这次请客,看把你累坏了,你找一个借口回房去休息一会再来吧!”宝花为躲避盛伯义渴求的目光和姚金华尖利凶狠的眼神,就以女主人去照看宴席为名,与客人打过招呼带着兰娣去了厨房。
盛伯义刚才看到宝花愁眉苦脸向钱万兴在诉说着什么,他吓得差点晕了过去。等宝花走后,见钱万兴笑盈盈地过来招待,他才悄悄吁出一口气,终算把心放到肚子里,再强打起精神来,与这个讨厌的情敌周旋。
钱府百花园的闲云阁内豪华优雅,绣幕低垂,华灯璀璨,金碧辉煌。席面上金盏银盘,琥珀玉杯,百味佳肴,葡萄美酒,尽显富贵豪华。这次宴会除钱盛两家主客外,还邀请公司的总经理崔士雄出席作陪。原来还招呼钱仁孝的妻子骆素珍出席,但她性格内向腼腆,在座都是她的长辈,入席也没有她入座的份,而且婆母不久前病故,丈夫又远在海外,哪有好心情来凑这个趣,所以称病不来赴席,钱万兴也就不再勉强她。今天兰娣的任务是敬酒上菜,也够她忙活的。而来福奉命陪着盛府来的跟班和司机小龚,还邀了薛金康,耿三宝,门房班长王老头,花匠班长丁老头等作陪,另安排一桌酒菜款待。
宝花虽然以主母的身份出席,但因为下午在花径发生的事,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宴席上她的座位在钱万兴的左手,姚金华的右手,两个孩子坐在他们的父母中间,一个圆桌,盛伯义就坐在了宝花的对面。他那双热辣辣的眼睛,和姚金华扫过来冰冷狠毒的余光刺得宝花心乱如麻,如芒在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忐忑不安,所以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应酬。钱万兴以为宝花受了风寒,头痛、身体欠安,现在她少言寡语也在情理之中,能坚持到终席也算是难为她了。于是他作为今天的东道主必须要以更大的热情,殷勤劝酒布菜,招待得来客称心满意,才算尽到一个主人的礼仪。
而盛伯义当然懂得,宝花现在的尴尬、拘束、情绪低落都是由自己惹的祸。他为了遮盖宝花的失态,以防钱万兴和姚金华察觉怀疑,就打起精神,搜肠刮肚找来天南地北的逸闻趣事,添油加醋地胡编乱说,只求不冷场就好,反正不会有人去求证核实。他要把今天的宴会,营造成一个热烈欢庆的场面,好使局外人看不出任何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