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着落山风的那年

1.

风带走了你,吹来了悲伤

在我刚刚情窦初开的那年的初秋,记忆里所有大事小事从不曾缺席的少年离开了山城。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没有和我说。

离别前夕的车站,在山城清晨的一片雾霭之中,像模糊一片的老照片,而晨曦温驯的光线小心翼翼地,不敢透过它表面的磨砂,将车站一览无遗地照个清楚。

我揣着一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心,静静地坐在角落的台阶上。看着大厅横梁上挂的一颗灯泡,发着黄晕的光,时不时地在微弱的风中轻晃,围绕着它的只有一只飞蛾,扑扇着白色的翅膀,始终忠实于那从古至今的扑火习性。

要离开的人还没来,送行的人也都未至。我?我不知道自己摸黑偷偷跑出家门是为了什么,我想送他吗?

不!他连和我离开都没和我说,从他送葬回来后,我们都多久没好好说句话了...我想我可能是无法接受唯一的小喽啰就这样跑了,剩下我一个大王,还能给谁发号施令啊?

想到这儿,泪水又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下来,简直跟不要钱似的。舔舔干燥的嘴唇,有一抹除却泪水咸涩味道之外的苦涩,我感到一阵口渴。

“啪!”老旧的灯极速一闪,发出最后一声也是第一声的叹息,不再亮了。好在此时,日已东升。大厅好像一瞬间亮堂起来,天光大白。

人们簇拥着他到来,又一个个与他告别。我扒在一根灰扑扑的柱子后头,几次挪动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出......

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原来天不怕地不怕也是有限的。可真孬!我不住地在心里唾弃自己。眼看着一些人送了行往回走了,我看着他的脸更加无措起来。

一声叹息,发自我无限低落的心间。为什么要离开这儿里呢?不自觉地这句心底里的话竟脱口而出,在我还未回过神的时候,那个迟迟不愿上火车,频频瞻望的少年已经一步步向我走来。

“你果然来了。”他温和地笑着,嘴角依旧是昔日里上扬的弧度。我才发现我对他是这么熟悉。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敢说一句话。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没再说什么。叹息一声,将一颗被红绳系挂的铜铃塞进我紧握的手心。这是今天听到的第三声叹息。或许,我们都要长大了吧。

阿妈总说,大人家才懂得叹息。以前我们几个孩子还比赛叹气,看谁的叹气最长最无奈,但终是玩闹,那样的叹息是不得味的。

我又想叹气了,让他也听听我长大的声音。可我来不及叹出一口依依惜别的气,就只能盯着他渐远的脚步,很快走向那辆带他远走的绿皮火车。

“嘟——”火车发动了,缓缓向前,像一只笨拙的巨兽,重获自由,它即将带着我最熟悉的伙伴往未知的远方奔去。我的心像被谁揪了起来,难受地只想奔跑,呐喊。

我冲向火车,跟在火车后头狂奔。想象着脚底乘风,我拼尽力气追逐,却怎么也追不上他。还是来不及和他说最后的一句话。

“我就在这里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2.

如果期许,是不是所有未言的许诺都能成真

有一天,阿妈说阿爸再也不会回来了。阿妈说的时候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今天晚上要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但我知道每个夜深人静时,那双在人前故作镇定的眼睛躲在黑暗里,却是久久无法入眠。

我没有问为什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阿妈转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我,抱着换季的床褥走了。我也没有和她说其实这个褥子是她昨天才拿来的。

昨天我还有一个在外面的世界打拼的阿爸,快要回家来的阿爸。

听隔壁的大婶聊天,我的阿爸是被一个叫狐狸精的人拐走的。我想去抓他回来,但阿妈自从那天和我说过后就不准我再提起这个人。当我稍微透露这个意愿的时候,我看到阿妈枯寂的眼睛里明灭着一种火焰,我不敢再说一句。

本来的,我就只有阿妈,那个名为阿爸的沉默男人,活到这把岁数了,我不过见了他几次面,他不再回来了,那就只要我和阿妈过下去就好了。不用再日日望穿秋水地等一个人回来。

等待一个人是很苦涩的。就像错过了季节的李子,发育不良的味道,又麻又苦,让人不敢轻易再咬上一口。

自从车站一别,我和宋扬已经三年不见了。我的个头一下子窜了半指高,不知道他长高了多少。我怕是要超过他了。我暗自窃喜,又黯然神伤。

他不会回来了。这又是从隔壁大婶的聊天里知道的。宋扬自始至终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他要离开的话,就好像这不过是往常一样的暂别,不要几天他就会从市镇赶集回来了。

总觉得那时的光阴都还不曾走远。还记得春天的时候,宋扬帮着我递情书给宋之书。那时的宋扬可笑话了我好一阵,好像只知摸鱼捉虾的野丫头就不会喜欢人似的。按他的话说,这就叫千年的铁树开花了。

宋扬说得戏谑,满脸地看不起我的神色。但手一伸,就接过我的信,答应跑腿当信使了。

第二天,宋之书板着一张脸,将一封揉皱的信放在我的课桌上。

“宋…宋羚娅,还,还给你,我,我…”

他又可爱地结巴起来,就像我以前养的一只特爱说话的八哥,明明说不清楚,却拼命地要和我交谈。

当宋扬帮年迈的外婆去赶集的时候,当宋扬在自家的田地里灰土扬尘地耕作的时候,当宋扬不在的那些时候,这只宋扬从老林子里逮住的八哥就是我唯一的陪伴了。不过,某一天,它聪明地撬开笼子,飞走了。或许是我忘记关上门,而它又太想念它过去林子里的家了......

在走神的空档里,宋之书已经涨红了脸,抿着嘴,从厚厚的镜片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开了。我喜欢他走路的样子,总是不紧不迫,慢条斯理的,真的很像那位从大城市来的村支书。

我看着他的身影离开视线了,手里抓着这封邹巴巴的信,想不出刚刚他说了什么。

到底接不接受我的信呢?

“傻吗?他都还给你了,你说是要呢还是不呢?”

宋扬双手勾住老树横生出的枝节,企图把自己荡上去。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着我呢,而且也没有惯常的戏谑语气。种种迹象表明——宋扬在瞒着我什么。

每当宋扬心里藏着什么没说的时候,就是吓他的最好时机。突然之间那些令人困扰的问题都被抛到了十万八千里地,我只想窃笑。悄咪咪地猫身到宋扬身后,张开双手,正打算来个突然一击时,不知道为什么他转过头来。

“啊!”猝不及防地,吓人的反倒吓了一跳。我顺势后退,却踩到木棍,一滑,向后仰倒。

宋扬早已眼明手快地回身,本想拉住我,却被我扑个满怀,没有站稳,就踏在那根好事的木棍上。噗通一声,我死死将宋扬压在了草地上,姿势奔放不羁。

来不及和缓的心跳,此时敲得好像天公爷爷的十五面锣鼓齐鸣。我憋红了脸,脑子里分不清任何念头,呆呆地保持着这豪放的姿势,只觉得唇齿间软润的滋味真不错,咬了咬。半晌,陡然意识到大事不好,我竟然夺了人家的清白!

落荒而逃...

已经不记得我们后来的对话,却在闭眼的时候总能想起宋扬那时的眼睛,那么澄澈,熠熠生光。

他有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那是过去我所忽略的。到现在,少年的面容模糊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清晰,而我也越来越想他。可我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见到他。想告诉他虽然突然离开这里,也没和我说,但我不怪他。他和阿爸是不同的...

阿妈曾说过,这座小山坳,就像一口井,而小小的井是留不住那些游移不定的浮云的。总有些人注定漂泊,广阔的天空才属于他们。而有的人却是清凌凌的井水,一生都将委身在自己的故土之上。

阿妈希望我是前者,她不愿将我拘留在这里。虽然我总觉得我应该是属于后者的,不然在要被阿妈送到城里的阿爸那儿时,我不会这样地难过。

“妞儿,回家吃饭咯~”阿妈的声音从暮霭中渐渐浮现,仿佛乘着风,一直钻进我心里。

我流连在和宋扬一起发现的秘密基地,好多回忆涌现。当归家的呼喊传来时,我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唯一的一棵茂密的大树,树影摇曳,那些白日里闪着光的叶子都一一黯淡,连同我的悲伤一同藏进迫近的夜色里。那棵树下的一处,我将给他的信埋在那里。

小跑回家。迎着阿妈的呼喊跑向我此生最难舍的一场离别。我努力扬起笑容,希望微凉的夜风可以将我脸上纵横的泪水吹散。她,是全天下最难过的人,却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只希望她能够快乐一点。

不知不觉中,时间在我们都还懵懂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稚嫩的想象。我越来越少想象到终有一日宋扬回来的场景,而不得不在阿妈的精心的打算中面对属于我的未来。

等这学期考试后,要不要继续上学是这个山村里的孩子无法回避的转折。阿妈希望我能去城里念书。这便意味着离家万里,去到那个伤害我阿妈至深的那个人身边。

当我拒绝时,从来不在我面前哭泣的阿妈,竟就这样无声地落着泪,脸色一片惨白。我惶然无措,整个人像被蛰痛了般,突然跟着她嚎啕大哭起来。

阿妈,我答应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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