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初三毕业。暑假，在同村人的引荐下，我和同学去县城一个所谓的远方亲戚家打工，那是一家卖蒸馍的店。
那天早上，我俩坐上了前往县城的第一趟班车。望着渐行渐远的乡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远处的太阳，费力地冲出山顶，把温暖的阳光撒向人间，让大地的一切再次焕发勃勃生机。马路两侧一排排整整齐齐而又形状各异的房子，像一个个待检阅的士兵一样，昂首挺胸、精神抖擞。我们俩也踌躇满志，想到自己也能挣钱了，心里也是偷偷乐开了花。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县城。由于以前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县城参加过几次考试比赛，有些印象，加上县城本身也不大，我们边走边问路，终于在一个巷子深处找到了那家蒸馍店。那是一座三间三层的自建民房，馍店是一楼最右侧的门面房，门头是用塑料布包裹着的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关中蒸馍”几个黑色的毛笔字。门外的一口大铁锅上，十几个蒸笼摞起来足有两米多高，锅下面的钢碳，在一旁鼓风机的作用下，火苗呼呼的往外冒，蒸笼四周的白色蒸汽，像是一条条张开大嘴的巨龙，一个个的腾空而起，飞向远处。
女主家是父亲舅舅的女儿，嫁给了在外面做生意的男主家。那个年代，能在外面做生意，即便是卖馍的，村人都会高看一眼。因为在外面谋生活，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比起那些整日在土地上刨食的庄稼汉而言，那可强多了。见到这位男主家时，第一印象就不好。尖嘴猴腮、面无表情，偶尔露出一丝的笑容也夹杂的不怀好意。眼睛倒是比花生粒大了那么一点儿，似睁非睁得让人捉摸不透。鼻子倒是高高耸立，但长在那张脸上就显得有些突兀了。在女主家的介绍下，我们向他打招呼，他点了下头。这给我一开始的美好想象笼罩上了一层阴影，第一次让我知道了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原来想着工作之余，我俩可以在县城四周走走、玩玩、逛逛，见见世面，可眼前的场景，估计是没什么希望了，不免有些失落。
刚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环顾这个房子，就听见男主家大声叫喊出去帮忙，馍要出锅了，我俩急忙向外跑。只见男主家站在一个一米多高的凳子上，揭开蒸笼的顶盖，看到跑出来的我，就顺势把锅盖递给我，我顺手去接，刚碰到锅盖，就被烫得嗖一下缩回了手，只听咣当一声，锅盖掉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圈才扣在地上。男主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连忙上前捡起锅盖，发现没摔坏，望了男主家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不远处的台阶上。紧接着，他就端下了第一个冒着热气蒸笼递给我同学，在他的指引下将蒸笼放到门口的台阶上，接着又是我接另一个，直到所有的蒸笼都被摆在台阶上。看着一排排数也数不清的雪白雪白圆滚滚的馒头，让我想到了家里的馒头，可从来没有这么白过。看来，城里人的生活条件就是比农村人要好，连馒头也能吃上这么白的。
一切收拾完毕，刚好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女主家准备了一大锅面条，让我们放开肚皮吃。在孩子的眼里，别人家的饭就比自家的好吃，可这个别人家的真没有自家的香。白囔囔的面条里夹杂着几根青菜叶子，没什么油水。可我俩从早上五六点到现在，一粒米未进，一口水没喝，早都饿晕了，只要是吃的就行啊，哪管的那些，一锅面被我俩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害的女主家还做了第二次饭。那天晚上，我们就被安排在二楼一间小屋子里，同时被告知早点休息，第二天半夜三四点要起床蒸馍，但我们显然没把话放在心上。
盛夏，屋子里边又闷又热，没有风扇，还被蚊子袭扰。我们俩顺着楼梯摸索到了屋顶的露台上。环顾四周，远处星光闪烁，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县城没有想象中那般灯火通明、热闹繁华。一丝微风拂过脸颊，顿感一丝凉意。我俩取来凉席，铺在露台上，躺在那里闲聊。不知过了多久，都困得快睡着时，又被蚊子咬醒，就这么不知道折腾到几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好像是没有睡着。
“喂，你们俩咋睡到这儿了，赶紧起来准备干活了。”在一束灰黄的手电筒的灯光下和一声叫喊声中，我俩顿时被惊醒，眯缝着眼看着他，挣扎着站起来，朗朗跄跄跟着他下楼。来到一楼工作间，通过黄色的灯光，在墙面上的一个钟表上看到了时间是3:30!心里不由的暗暗叫苦，为啥会这么早啊!男主家打开和面机，一阵机器的轰鸣声在屋子里回旋。他又打开一袋面粉倒进机器里，又加了些水，机器便不停地旋转，不大一会儿，一块超级大的面团就成形了。他关停机器，见我俩还傻乎乎站在那里揉眼睛，就喊我俩过去帮忙把面团从机器中拉出来，放到案板上，每人分一块，让我们揉面。这深更半夜的干揉面的气力活，我们还是头一回，一开始怎么也使不上力。就那么硬撑着干了一会，脑子也渐渐清醒了，就渐渐地上手了。先是把大面团揉成一根根胳膊粗、一米多长的长条，再把它切成十几个大小均匀的小面疙瘩，再把这些小面疙瘩揉成一个个圆圆的馍。一开始，我俩怎么也揉不成圆形，不是揉成长条就是揉成椭圆。经过男主家多次调教，加之几个小时的练习，我们终于也揉出了圆馍。把揉出了的圆馍一个个摆到蒸笼里，十几个蒸笼再次高高垒起，点上火，就开始蒸。半个多小时后，第一锅馍就熟了，紧接着又是第二锅、第三锅……
上午九点左右，第四锅馍已经架到了锅炉上。由于起得早，又没吃东西，早就饿的没有力气了。看着雪白柔软的馒头，真想咬上一口，可没到吃饭时间，我俩也不敢吃。十点多，我们才吃上了早饭－稀饭、咸菜和我们自己蒸的馍。吃完饭，我俩又被吩咐去附近一个机关大院里拉水。一个人力三轮车上，放着几个大塑料桶和一个小桶，每个大桶都能装得下我俩其中的任何一个。本以为可以借机出去逛逛，但却被告知快去快回，不许停留。在机关大院里，我们用小桶把一个个大桶装满，又接满小桶，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一个多小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我们回到了店里，又把这些水转倒至屋内另一个更大的水缸里。这边刚收拾完，又被吩咐清理炉膛里的灰、清洗蒸笼和面机。等这些都干完了，我俩累地站着都能睡着，这才被允许休息两个小时，因为下午还要蒸几锅馍。躺到床上，我俩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太累了之类的话，就睡着了。
日子就这样重复了六天。第七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当我们把一大块面团放到案板上时，男主家顿时火了。他瞪圆了鼠眼，青筋暴起，咆哮着问我俩是谁昨天清洗的和面机。原来，由于和面机未清洗干净，里面留的面渣碎屑，和新面团混到一起，犹如美女脸上张了麻子，蒸出来膜肯定卖不出去了。就这样，天放亮之后，我们被解雇了。可能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没有克扣我们的工资，每人每天五元，各自揣着自己的30元钱，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外出打工。知道了什么是人情冷暖，知道了要为自己的不负责负责。这，是收获，更是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