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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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一写雨文那次当着我的面把一张卫生纸分三层用的事情,那天在她家,我感受到庸俗的酸腐味儿,像冲水马桶的水流,泛上一股尿骚的臭气。

一个人在北京住着几十平方米的房子,差那一块卫生纸吗?五十岁的人,什么时候把自己活得这么抠抠搜搜,作为发小,我当然知道身为律师的雨文不是差钱的人。

“你知足吧,我们去她家都要自带伙食。”老大和老二看看彼此,又看看我,“她每次寒暑假邀请我们带孩子去北京玩,都会告诉我们自己带上硬菜,几百里地过去,吃自己的,喝自己的。”

哦?这事办得就有点儿不近常理人情。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怎么至于算计至此。吃吃喝喝啥的,我们从来没这样,这和AA制有啥区别?没多少钱的事儿,伤了感情。谁张罗谁出资,礼尚往来,今天是我,明天雨文,后天可能老大、老二,况且老二和雨文还是亲两姨姐妹。

雨文是从什么时候起变的呢?是从她母亲去世吗?她从小被母亲捧在手心里,金枝玉叶般娇贵。从小学开始,她的眼光就高,除了我,不和别的同学玩。我们俩同桌,她乐意和我玩,大抵得归功于我家庭条件是我们村最好的,她家是她们村条件最好的,做朋友也要门当户对,除此,我想不出别的理由。那时,雨文就有被迫害妄想症,哪个同学和她玩,不论男女,似乎都要图谋不轨似的,尤其男同学,和她开玩笑就等于欺负她。每每此时,母亲会把雨文保护得很好,直接找老师告状,一来二去,没人和雨文玩。

初中后,雨文去了凤城市里上中学,那三年她过得如何?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她从来没提过,我们也没人问过。只是第一年中考雨文成绩不理想,于是,雨文父母托关系又把她送回了凤城乡中学。老大、老二、雨文我们就是在初三复读的时候又聚首的。

高中,不出意外我们又都复读了一年。那时怎么就那么笨呢?我们的成绩只够在凤城市里上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后只能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工作后随便找一个普通人成了一个普通的家。日子就这么普普通通地过。雨文父兄都是走仕途的,她笨不打紧,她的父兄不笨,到底把她弄到北京又去继续深造。我们忙着养家糊口的时候,雨文忙着考律师资格证,其实她把教材都拿到我面前,希望我和她一样奔北京发展。我一直以各种理由搪塞她的好意,成了家的人哪里有工夫继续成长?

至少有10多年,我们疏于联系,说来惭愧,我顾不上关心雨文。她在北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心爱的人成个家?工作顺心吗……40岁那年,她母亲去世,雨文从北京回来,葬礼后她没急着回去,因惦记着我的生活,来我家住了两晚,我们彻夜长谈。老二说她姨妈这一走,雨文家像散摊子不过了似的,一家人分崩离析。说来为着雨文父母有两套房子,雨文和她父兄商量给她一套。60出头的父亲想要自己留一套找个老伴,另一套给儿子,这在我们那里原也无可厚非。虽说男女平等,但约定俗成女儿从家里拿不走一针一线。雨文又哭又闹死活不同意,她说自己北京的房子还有房贷,60几岁的人找什么老伴,不如卖一处房子和她去北京生活。

“你说她一个女孩家家的,惦记父母的财产做啥?她和你关系好,你劝劝她。”老大老二异口同声。

女孩子家怎么了?女孩子不是人吗?如果以前我也会像她俩这么想,可是自从我经历了和雨文一样的痛以后,我不觉得雨文的想法有什么错。

尤其我当时正处于人生的谷底,不,万丈深渊。所有的糟心事儿都赶在一起,可谓祸不单行:下岗,闹离婚,父亲把积蓄花给兄长还有老伴儿,我典房子卖地给父亲治病养老送终后,自己却无家可归。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走过这条路,如何能不知其中的苦?

“你擅长什么案件?”我的状态不是很好,40岁的人一下子老了10岁,“离婚案子拿手不?”

其实我不想走到打官司那一步,夫妻一场,何必撕破脸皮呢?奈何前夫欺人太甚,我必须让他净身出户。但城市很小,我不想走露风声,让人知道前夫出轨了于我何益?本着不让别人看笑话的原则,我又补了一句:“我一个朋友,她老公出轨了,怎么能让他净身出户?”

雨文心疼地看着我的满头白发,欲言又止,但最终啥都没问,把需要提供的证据链材料发给我。除了讪讪一笑,我尴尬地脚趾抠地,多刚强的女人也抵不住生活的摔打。

雨文回北京后我们又很久没有联系。我忙着办理下岗手续、离婚手续,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这一切悄悄办妥后,我想着去北京打工。临走前,我约了老大老二去我们常聚的小饭馆聊聊,那天,我临时有事儿需要晚到一会,让她们先点菜。

“嗨,也不怨冬子他前夫,听说冬子外面有头了。”好巧不巧,我开门进去的时候,老大和老二正挤眉弄眼在议论我,声音不大不小,我刚好听见。

场面一时有些难堪。喜怒形于色的我,进来也不是,出去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我想着给我们的友谊画个逗号,以后万一从北京回来还有个奔头。哪承想她们直接帮我画了句号。挺好的,无牵无挂,才有勇往直前的力气和勇气,不是吗?

我这个傻瓜,在娘家是,在婆家是,在亲情里是,在爱情里是,在友情里还是。我猜我活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我默默去了北京,北京那么大,总有我一席之地。孤独是什么呢?如果孤独有单位,能上秤,初去北京时,我猜孤独是天平称不出来的千克,不,是超出天平最大范围的重量。在北京,如果你在公交站点等车,放心,上车时你不用花心思,车进站后人群会把你裹上车,上车后你更不用花心思,能上去就不错了,除非你等下一辆。一直等,一直等。没人会在乎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假装自己是北京人就行,别想着你是北漂之类的浮萍,北京是你的。几平方的地下室总能放下你的一张床。

每天下班的时候,要是走廊里有同学想进我的房间,通常她们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姐,这道题怎么做?”“你这条围巾真好看,能借我戴两天吗?””大姐,你说我们宿舍那谁真讨厌……”巴拉巴拉,大家总像看大猩猩似的好奇地围着我,四十岁的人还在边打工边学习,和她们这些小女生挤地下室,这样的女人她们大概只见过我一位。是的,我报了导游培训班,余生取了导游证,天南地北到处游。

听说雨文兄长犯事儿了,资产冻结,一家人到北京投奔了雨文,当然也有人说雨文的房子就是她兄长贪污的钱买的……说什么的都有,我就当没听见。人到中年没点屏蔽力可怎么活呢?

一年后,我在北京站稳了脚跟——导游证下来后,我从地下室搬了出来,在前门胡同里租了一间房子。图人多热闹,图带团方便,上班也近,旅行社到我家没有几站地。其间我联系了雨文一次,她说忙着准备出庭的资料,我们匆忙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燕郊开了楼盘,我东拼西凑付了首付,一边带团,一边跑房子的事儿。地下室姐妹的小群里有人发了图片,我是晚上回家才看到的。

“真晦气。乳腺癌。”下面配了一张图片,虽然围着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我还是看出图片里的人是雨文。

“钱值钱人值钱?打官司两败俱伤的事儿,能私了就私了。一旦陷入离婚官司,人没有一年半载从这个环境里出不来。与其纠缠,不如放过他更放过自己。”当初若不是雨文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我怕不是还在耗费心神熬自己的心血。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她,怎么至于沦落至此。是真的病了吗?

可是——

我转念一想,没谁愿意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人看,就像我,离个婚都瞒着,雨文若是患癌了,她如何愿意让我知道?

不管了,人都那样了,我不陪着谁陪着呢?

“你,今天不上班吗?”电话里雨文的声音虚弱无力,“我没在家里。”

“在哪里?发位置,我去找你。”我的口气不容商量。

“好。”停了两秒,雨文下定决心似的同意我过去。

协和医院,雨文在协和医院。

公交。地铁。换乘。辗转几十公里,我到医院的时候已是上午10点多,雨文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雨文的兄长等在门外,人正着急地走来走去。

“进去多久了?”我小声问。

“快一个小时了。”雨文的兄长是我们凤城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人高高瘦瘦,一副黑框眼镜让他看上去格外文质彬彬。

“需要住几天?回头我陪着她,有啥事儿我再联系你。”

“也行,一会儿看看手术做得怎么样。”

医院的消毒水味儿扑鼻而来,我忍着浓重的悲伤不让眼泪流出:傻瓜,拼命赚钱干什么?得了病谁能替还是怎么的?傻瓜,这么多年,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儿吗?一个人在北京打拼,这是吞下了多少坏情绪?傻瓜,就不知道说出来吗?要发小是干什么的?

“你有啥事儿直接去找大哥帮忙,”当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雨文曾经和她大哥打过招呼,“现在社会有熟人好办事儿。”

雨文知道我一根筋,与世俗格格不入,啥事儿都靠自己,所以主动帮我。没去找她大哥是我的事儿,但雨文想着我的问题是她的事儿,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你得要彩礼,”我结婚之前,雨文急赤白脸和我说,“你不要彩礼显得咱不值钱似的。”

庸俗,我是嫁给爱情,又不是买卖婚姻,那时我什么都听不进去,直到离婚时才明白雨文当时的良苦用心:没有彩礼,离婚没有任何代价。到底谁庸俗啊?或者不谈钱的我标榜爱情的我才是庸俗的那个,什么年纪了还相信爱情。

“出来了,”雨文大哥迎上去,“大夫,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家属好好照顾哦。”

我看着病床上的雨文,她睡得很沉。麻药劲儿没过。165公分的人展躺在床上,在白色床单下,那么宁静,长发剪成了板寸,面无血色,要是没有鼻梁上的雀斑,那种白让人揪心。我的泪又来了,于别人而言,她的确不完美,小气,不合群,然而什么是大方呢?合群做什么?所有的苦终究是一个人承受。生活也不会因为我大方、合群,就免了我的劫难。她却对我始终很好,这就够了。

晚上,我在她床边想东想西,她啥都不知道。我想起大学刚毕业那年,我和老大老二我们几个要去华东五市玩,需要从凤城市到北京西坐车,但事实上我们到了北京两眼一抹黑哪也找不上去,是雨文管吃管住来回接送我们。她四十几岁的大哥,待到她醒来,问了两句,嘱咐两句,回家去了。

我握住她的手,挤出一个笑容:“放心,有我!”我会陪着你,我会照顾你,我会帮你分担。

她大哥一家住在雨文的房子里,到医院要倒几趟地铁,好在他每天都过来看看,即便有时雨文睡着。我用棉签蘸水擦拭她的嘴唇,有点儿泛白,起了皮。坐在那里看着她,生命似乎像水分在肉眼可见地蒸发。我整夜睡不着觉,听着她痛苦地呻吟。要是她早点儿成个家大概不至于病到这种地步——不,我倒成了家,我就幸福了吗?不还是离了吗?她还是想得太多。我一面怜惜她,一面恨她不知道心疼自己。

“傻瓜,哭啥,”大约三天后,雨文看上去状态好了些,看见我泪眼婆娑,伸出手握住我的,“我没事儿,等过两天照样生龙活虎。”

我倒也不是为了雨文流泪,说不上为了啥,甚至忘了自己在想什么。不重要,都过去了。

如果我的生命倒计时,我会怎么度过呢?可能会安静地睡去。对雨文而言,乳腺癌晚期反倒成了天赐吉祥。再也不用打那些焦头烂额的官司,再也不用为还房贷日夜煎熬,再也不用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她让我把地下室的床铺给转租出去——为了治病她把房子转给了兄长,正好兄长一家到北京无处安身,兄长的资产冻结,好在还有一笔钱存在雨文这里。

“我打算出去流浪,”雨文说,“你记得以前我们说过这个话题吗?”

“当然记得,我还写过一篇《流浪女孩》呢。”

“怎么样?去不去?”雨文微笑看着我。

——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陌生的乡村……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篇文章,可是,我的行囊还简单吗?

有一年我陪雨文去商场买鞋,那是一双品牌鞋,大几千的样子,雨文付款后转身就把店家投诉了:大几千的鞋,怎么能刚穿到脚上就开胶了呢?我瞠目结舌,还可以这么操作吗?雨文维护自己的权益没有错,但也不能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吧。不过,天天穿新鞋倒也挺爽。

我就不行。我遇到不良商家,顶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不光顾就得了,雨文说,那不是助纣为虐吗?所以,她要去流浪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会保护好自己。

“钱赚多少才够呢?”雨文问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拼命在燕郊扎根?”

钱赚多少我不知道,但得够还月供。打算不敢有,至少当时房子已买,四十几岁的人不能居无定所吧。男人隔三岔五打电话来,不求原谅,但愿复婚,再续前缘。

“三十岁那年有个同事追我,”雨文悠悠地回忆,“那时我刚在母亲的帮助下付了首付,男人早晨接我上班,晚上送我下班,殷勤得很。我都以为我遇见了爱情,我问他爱我什么,他却说不上来,后来我帮他回答了我自己:搭伙过日子。我一想,没有必要呀,钱我自己能赚,房子我自己有,饭我自己会做,懒得做可以叫外卖。我嫁给他就得顾及他们整个家族,我忙得都没时间顾自己,哪有精力顾别人?他若不爱我,我嫁他作甚?他若爱我,他能为我做什么?为他生儿育女?生病他能照顾我?”

对呢,前夫爱我什么?便宜不要彩礼?无非是他这个年纪高不成低不就,又不想真的去给小三拉帮套,像我一样不要彩礼的怕是不多吧?搭伙过日子,确实挺没意思。那时的我,做导游赚得不多,但够我生活;房子有月供,但是我自己的名字没有纠纷;有空我就琢磨做点儿吃的,没空我就叫外卖——复婚做什么呢?我是疯了吗?跳一次火坑不行,还想再跳一次烈焰焚身?

我陪雨文去做化疗,她说这次化疗之后就准备离开了。她嫂子是会计师,找到了工作去上班,她兄长需要在家里给老婆做饭。她侄子被安排到国外留学。老爸在凤城找了个老伴,安度晚年。

医院走廊里都是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凝重,除了雨文。貌似很安静的走廊,从每块地砖里迸出冰凉的气息。

雨文我们在凤城村,乡亲们经常会去庙里烧香拜佛。各路神仙保佑!他们每次都这么说。但是这么多年,哪路神仙我们都没见到,似乎一路都浸泡在痛苦中。

12岁那年,雨文我们俩在乡亲们烧完香后,偷偷进庙里看过。神仙看起来凶神恶煞,我们看了一眼,又轻轻退了出来。难道是因为我们没为神仙屈膝折腰吗?

雨文躺在病床上,浑身瘫软无力,她说恶心想吐。我和她聊明星八卦,聊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就和我聊她的病友,聊她的医生。

“我们群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手术后恢复得很好,她告诉我们已经这样了,保持好心态比啥都强,”雨文深呼吸,吐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那个男医生帅的,啧啧啧,可惜我没机会,你要不要试试?”

“开什么玩笑?人家是医学博士,我算什么东西?”

“得了吧你,别妄自菲薄。我说真的,替你了解过了,比我们大两岁,离婚,和你一样没孩子。”

其实我们俩六年级时喜欢同一个男生,但是那个男生喜欢的是班花,带着对男生淡淡的喜欢,还有对班花浓浓的嫉妒,我们俩就这样统一了战线。

当下,此刻,我们不谈过往,只聊现在。我知道她也喜欢主治医生,高富帅,谁不喜欢?除了人比较闷,真的找不出任何缺点,对病人极尽热情和耐心,医术高超,爱岗敬业。

“你的人生路还长着呢,喜欢就去追。”雨文鼓励我。

我们四十五岁那年,六年级时喜欢那个男生的老婆死了。他没娶我们的班花,老婆死后没过多久,他又娶了一个年轻的作为续弦。

“你不考虑找他吗?”他续弦之前,雨文问过当时已离婚的我。

“我不是他最开始坚定的选择,哪里有必要回头?”

人和人之间是有磁场的,或者是有缘分的。我笃定我们无缘。他来北京旅游时,既没有找雨文,也没有找我。那么,一切又是何必呢?

“算了,男人又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我很坚定地告诉雨文,“我现在看得很透彻。”

“哦?说来听听,怎么个透彻法?”

“恋爱我谈过了,婚姻我试过了,一个人平静地活着就很好。”

“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雨文说,“我真担心你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两次?我宁愿去流浪,至少身体和灵魂都在路上。”

“想好去哪儿了吗?”我转而问她。

“不需要想。去火车站遇到哪趟车就坐哪趟车,去哪里都好。”

“这话似曾相识呢,不会是我文章里的话吧?”

“怎么不是?就是你文章里的话,你那时不是最想当作家吗,流浪到哪个城市就在哪个城市住上一段。”

我的确说过,可是,我还能再次起航吗?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被生活这柄利剑刺得遍体鳞伤,不,千疮百孔,哪里还有向上的力气和勇气?活着,庸俗地活着,过一天算一天,说到底,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年少轻狂罢了,作家一抓一大把,还都是美女作家,我算个屁呀。”

“中年少女,你是中年少女,难道你没听过这种说法吗?”

“嗯?你看不到我这一脑袋白发吗?”

“傻瓜,中年少女和白发有啥必然联系,你经历了这么多,依然善良,依然热爱生活,孤独且自由,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

“我,可以吗?”

“当然,我允许你为自己而活。”

“那你呢,能为自己而活吗?”

“当然,我依然信佛。”

安静铺天盖地。雨文睡着了。

我去找了主治医生,我看他的架子上放着一本《草叶集》,或者,我们可以谈谈。

“悲哀、缓缓地翻滚,静静地膨胀、混合,不时地有颗星星,半明半暗,凄凄惨惨,远远地出现,消失。”我请护士帮忙,把我写有这几句诗的纸条递进去,我知道医生上午的号全看完了。

我快速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自己,别误会,就是单纯地补了个口红,习惯素面朝天的我,主打一个简简单单。

“你可以进去。”护士热心地招呼我。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待我站定在医生面前,他停下来看着我。

我迅速搜罗自己的记忆碎片,然而并没有,我除了泡图书馆……

“图书馆!”我忽然想到,我还《草叶集》的时候,前脚把书放在还书车上,后脚就被等在身后的人拿了起来,“是你!”

“是的,”医生笑着露出他的虎牙,“北京城还真小,这都能遇到。”

“现在你敢吗,灵魂,跟我走出来,去那没人去过的地方,那里没有落脚之地,没有可走之路。”医生背起诗来毫不含糊,他一边挂好白大褂,一边往外走,“我最喜欢这一首,你呢?”

多有意思的人,幸好我背过几首,能跟得上他的节奏和脚步。

“在我走之前,在这些歌里,我立一块墓碑,刻下纪念的诗行。”

我们走出医院大楼,外面都是人,我还要回去陪着雨文。“说实话,她还有多久?”

“啊,灵魂,在这世界上我们肯定出现过——这就够了。”他那句诗,题目是:时候快到了。

“陪陪她,可以吗?”我近乎乞求,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话一出口,我瞬间觉得有些矫情。他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

然后,他去取车,我点燃一支烟。等他把车停到前面不远处的时候,我向他挥手道别。他伸出手大概是要同我握手,我抬起手挥了挥。再见,男人。灵魂,在这世界上我们肯定出现过——这就够了。我怎么总是这么庸俗呢,他怎么陪陪她,给她爱情的怜悯,还是怜悯的爱情,雨文需要吗?我又是凭什么去左右医生?我连我自己的爱情都经营得一塌糊涂,有啥资本去插手雨文的余生?宁要庸俗的孤独,莫要孤独的庸俗,虽然好像也没啥太大的区别。烟灰燃尽,正在随风飘飞,手指蓦地疼了一下,我就近找了个垃圾桶,将烟头扔了进去。

我回去时雨文已经醒了。我想和她聊聊午餐吃什么,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怕话一出口就出卖了自己。我的泪已经快要止不住了。

“等我把房子的事儿处理好,我陪你去流浪。”

雨文的葬礼我没去,老大老二她们都去了。

几年后的这个午后,我路过协和医院的时候,恍惚中雨文仿佛在说:傻瓜,别哭。

傻瓜,别哭,我抱了抱自己,安慰自己。我不觉得我哭得很丑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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