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露如晤:
距离我上次提笔,试图回应你那封彻底浇熄了最后一丝火星的信笺,又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窗外橡树疯长的枝叶,以及雨季里永无止境的、粘稠的潮湿,它们共同构成了我呼吸的空气。
你说得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话语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所剩无几的岁月。我试图像你说的那样,“好好生活”。可这“好好”二字,于一个灵魂早已被蛀空的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每日清晨挣扎着从宿醉的泥沼里爬起,面对镜中那张日益陌生、沟壑纵横的脸?是机械地吞咽着毫无滋味的食物,任凭热带的酷暑蒸腾掉最后一点对冷暖的感知?还是更深地沉入那些廉价酒精和陌生女人短暂体温构筑的、转瞬即逝的遗忘洞穴?我尝试过,夏露,我尝试着扮演一个“好好生活”的影子。但每一次的尝试,都如同在流沙中挣扎,只会让我更深地陷落。
你提到你的女儿,她追着你问个不停的样子,想必是极可爱的。生命的新芽总能带来慰藉,即使这慰藉与我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深渊。请代我以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叔叔的名义祝福她,愿她的好奇心永不枯竭,愿她的世界永远有她博学的父亲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得通。这世间的谜题,终究是越少越好。
至于我,我仍在北回归线以南的牢笼里。这里的蛇虫鼠蚁依旧横行,我与它们达成了某种诡异的休战协议。它们啃噬着房屋的梁木,我则啃噬着自己残余的生命。有时,我会长久地凝视着窗棂上缓慢爬行的壁虎,它冰冷的眼睛似乎倒映着我同样冰冷的内心。我们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必然的结局。物理学家的定律无法解释这种等待的虚无,佛主的轮回也未能赋予它丝毫意义。它只是存在,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无声地下沉。
前几日,又是一场疾风骤雨过境。窗外那棵曾让我联想到你的、也曾让我质疑舒婷笔下爱情的橡树,这次终于没能幸免。它被狂风粗暴地从中间撕裂,巨大的树干倒伏在泥泞中,断裂处露出惨白的木质纤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我站在雨中看着它,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是咸涩的。它终于不再高耸入云,不再脆弱地挺立,它彻底倒下了。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原来彻底的毁灭,竟也能带来某种解脱。它像极了我对你那早已湮灭、却始终盘踞心头的念想,终于被外力彻底摧毁,连带着那怀疑、那自厌、那无望的等待,一同埋葬在泥水里。
你说“没有联系的必要”。我明白,这并非绝情,而是最彻底的仁慈,是斩断最后一丝牵连的利落。我尊重你的选择,如同尊重这世间一切冰冷运转的铁律。这封信,如同之前的所有絮语,大概依旧不会寄出。它们只是我在这热带孤岛上的呓语,是我与虚无对话时留下的痕迹。就让它们和那棵倒下的橡树一样,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吧。
请不必挂念,也不必回音。我早已习惯了这沉默的重量,它是我余生最忠实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