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过后,准备去看望杨宏声先生。打几天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先生可能是邛崃唯一只用座机跟这个社会保持联络的文化人。毕竟70多岁了,身体又不太好,我担心他有什么情况,便打电话问他儿子,说半月不见了,但应该没啥子。刚放下电话,先生就把电话打过来了,说刚才没在家。
这是春天里的冬天,天空飘着冷雨。在确认先生在家后,我立刻打车赶到了文水路。先生的房门虚掩着,我知道是先生特意给我留的。敲了两三下,然后推门而入,先生已经从房间小跑出来,马上经过天井,我把先生叫停,迅速走到他面前。一见面,先生就扔给我两句话,第一句:“喊你别来看我,咋又来了”。第二句:“家里没有矿泉水,也没有茶喝,千万别介意”。
这些年,每次去看望先生,他会说些什么话,我基本可以猜到,他的讲述就像一株老树大体一致地长了些枝干,每次略有不同的是枝叶的繁简之别而已。还是像往次一样,他坐在椅子上,我坐在沙发上,他边说话,边抽烟,一枝接一枝地抽。
每次交流都是在书房,房间光线很暗,全靠书桌上的台灯补了点枯黄的光。以前,电视和电脑一直开着,对于先生而言,电视是信息输入,电脑是信息输出。但是,几年以来,电视就很少打开了,他说是为了节约电,其实他已经不需要从外界获得什么信息了。
至于电脑,几年前先生患了重病,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电脑也跟着坏了,存放在硬盘里的几千万字也打不开了。这对他才是致命的打击,那里面有他收集的文献资料,也有他创作的文稿。大病初愈的他,大脑一下子被掏空了,出于调养身体的考虑,他不再找人修电脑了,从此告别了他最钟爱的创作生活。
先生这辈子,至少为邛崃留下了两大作品,一是《临邛镇志》,一是《平乐镇志》。两本地方志各有上百万字,而且都是他一个人编撰完成的。我跟先生的交道从编撰《平乐镇志》开始。那时候,平乐古镇旅游刚刚起步,作为一个古镇,平乐的历史人文更多停留在口口相传,为了把它们物化下来,丰富旅游的灵魂,平乐古镇启动了镇志编撰工作。我开车载着先生去档案馆借阅文献资料,他一页页复印下来,堆满了书房。然后根据需要编写打印。资料收集整理差不多了,他一次次赶车去平乐及周边采风采访。两年后,一本煌煌巨著正式出炉了,背后的艰辛和劳累可想而知。我称之为“一个人的镇志”。
先生跟我可谓忘年交,有个原因是我和他的老家都在雅安名山。先生一生专注于文史研究,我的大量文史知识都来自于先生。先生曾经写过一本《邛人之谜》,把邛人的渊源梳理得清清楚楚,成为我们做旅游宣传的重要依据。他还应邀好天府新区编撰过《中和场年鉴》。在闲暇时间,先生走访雅安成都杨氏,为族人编撰了厚厚的《杨氏族谱》,他说这是他的寻根之旅,对杨氏祖宗有了个交待。先生也喜欢文学创作,写过一本反映明清时期邛崃历史的长篇小说,但一直没有出版,不幸消失在了电脑里。先生古文功底深厚,作诗填词不在话下,曾经应花秋公司邀请写下了《花楸茶赋》,如今还刻在花楸山上。邛崃一些景区,现在也能找到他撰写的楹联。
其实,先生患病与创作是有关联的。几年前,由于在电脑上工作已经很久,他从椅子上起身时,大脑突然发昏,一头撞在桌角,进了重症监护室。好不容易从医院拣了条命回来,他却在长达差不多一年时间里,几乎连我也不认识了。庆幸的是,他的身体奇迹般恢复了,也认得到人了,只是不敢再操劳,更不敢碰电脑了。
先生常常跟我讲起往事,他以前编过晒席,当过厂长,也在县志办当过领导,后来还当了城关镇镇长。退休后,由于文字基础好,又熟悉邛崃情况,很多单位会找他出谋划策,他每每有求必应。患病以后,他经济条件变得拮据,一家人生活全靠他的退休工资,连矿泉水也舍不得买,如果家里有人生个病,更是雪上加霜。他一生交了不少过心的朋友,朋友常常去看望他,或者约他去喝茶吃饭,总是遭到他的拒绝。他说,以前还能帮人家点忙,现在连人情也还不起了。每次我都开导他,那些来看你的人,谁想过要你还人情呢。但他就是放不下这个包袱。
先生是个简单到有点固执的人。过去很多单位召开座谈会都要邀请他,却很少有人把他请得到,他觉得座谈会都是场面上的应酬,很难谈出个效果来。但是,如果单独请他做个什么调研策划,他必全力以赴。记得有几次,我把他载到平乐采风,等到该吃饭时给他打电话,他告诉你他已经回邛崃了。他就是不愿意麻烦别人。有时候,实在走不脱了,陪他吃个便饭,他不停地讲他的研究心得,菜也没有夹过两箸。
这些年,先生常常把自己关在斗室里,几乎谢绝一切往来,最多出去散个步,有时遇见熟人也要绕道而行。几年前,他决定不用手机,仿佛就有了与世隔绝的念头。他只保留着座机,也只是为跟身边最近的几个亲友保持必要的联系。
每次交谈,先生都会提到几十个人名。大多数是跟邛崃有关的近现代人物,张国焘徐向前张志和孟光远肖绍成等等,每次都把我拉到百丈关大战、红军过崃山和邛崃解放的历史烟云中。每次提到这些他总是如数家珍,神采飞扬,脸上的阴云立刻散去。他还会提到一些他比较看重的当代人物,这些人都跟他有过密切的交往,他总说欠他们的情,于是就老泪纵横。
我坐的位置正对着书架。以前几个书架摆得满满当当,现在却已空空荡荡,只剩下些有关邛崃的书籍,包括两本镇志。我觊觎先生的书架已经多年,曾给先生提过意见,家里人把他的藏书卖给收荒匠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竟让那些宝贝明珠暗投了。他曾说有一天会把电脑里的资料全部拷贝给我,却不料连电脑也坏了。先生还说过我适合做县志研究,我知道他每次在我面前纵横古今,其实是想把他的知识灌输给我,他担心以后很难有人潜心研究邛崃历史了。可叹我修为不够,也只是接收了些皮毛。这是我对先生一直心怀歉疚的地方。
等到先生快把一盒烟吃完的时候,我也该走了。我本想陪先生吃个中午,但是天空还在下雨,疫情期间也没几家馆子开业,只好作罢。从他的书房走出来,我想到了“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每次告别,我都于心不忍,总觉得又把他丢进了那间黑屋子。我暗自决定要经常来看他,但是每次都要拖延很久。唯愿先生一切安好。
2020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