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阿姥的缘起
1990年春节前夕,一只大手把一个孩子从妈妈的身边带走。
那个大手是外婆,那个孩子是我。她是我最害怕的梦魇,也是我最温暖的怀抱。她是这辈子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我拼命地挣脱,却像极了她:恐惧、控制、霸道、指责、抱怨,还有坚强和善良。
“钱不要放在外面,晚上不要出门,一个人不要出去,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不要吃别人给你的东西.....”从小到大,她依然每次电话在重复着这些。
外婆,我叫她阿姥。她还有很多的名字:阿妈、她姥、你妈、你奶、他奶,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一生为子女而活,奉献了全部,却几乎没人喜欢她。
想起她,安心又恐惧,想亲近又害怕靠近。
阿姥属猴,出生于1944年,没上过学,至今不识字,却是家里的一把手。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她做决定,包括管钱。有她在,阿姥家就是我永远的避风港。2021年1月1日,弟弟结婚,在婚宴上我见到阿姥和阿爷,开心地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这是她估计那年接我回家后,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吧。
阿姥穿的很正式,蓝色带毛领的外套,背了一个洋气的小包,坐在舞台边的桌子上,百忙之中我跑过去和他们打招呼,握着他们的手,却感觉到她心不在焉,神情慌张,似乎不太适应这么多人的环境,不停地叮嘱着背包里的礼钱要放好,就像她一直以来一样。忙完婚礼大大小小事情,本想着和她能聊聊天,她却一直茫然地盯着那个载他们过来的司机,盯着外面的车辆,让我去问他们要几点走,她担心错过车子就回不去家了。嗯,那个司机和那辆包车,是她和家之间唯一的连接。
在这个她一个字都不认得的世界,到处充满了无知可能带来的危险。
阿姥的故事
先说说阿姥的家庭。
阿姥的妈妈我称她老太,已去世多年,印象中是一个很精神的老太太,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在那个年代,她是附近村子里唯一一个没裹脚的姑娘,本来家庭不错却因此被下嫁给了一个穷人家,也就是阿姥的爸爸,他在1958年饿死了。而老太则一个人拉扯4个孩子长大,有几个孩子也是饿死的。我姥姥排行老二,老大(大舅爷)一表人才但因为穷且孤傲,一辈子没结婚,老三(二舅爷)和老四(姨姥)在我姥爷最后的撮合下,和另外一个娶不起媳妇的家庭换了亲,才有了家庭。
阿姥也没有裹脚,在那个年代,有钱人家娶媳妇看的不是脸,是三寸金莲。于是阿姥当时也是嫁给了同样很穷的姥爷,姥爷是在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独生子女家庭,因为他妈妈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姥爷被他酒鬼的爸爸拉扯大。
阿姥和姥爷在60年代结婚,妈妈是老大,然后是大舅、二舅、三舅和小姨。妈妈说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吃不上饭,一粒米能过三天。有时候妈妈和阿姥说饿,姥姥就让她去睡觉,说睡着了就不饿了。随着60年代的过去,70年代开始生活逐渐好起来,阿姥家里开了个木材加工厂,逐渐成为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个家庭,靠着他们的勤劳,把所有的儿女都安排好结婚安家,包括我妈妈和小姨的房子,哪怕她们嫁出去了,也是姥姥姥爷张罗盖起来的,他们看不得孩子在别人家受苦,哪怕自己没有也要每个孩子都过得好好的,现在一家都是两个孩子,儿孙满堂是他们一直想要的好名声。
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每天门前车水马龙,拉着树来加工的车子络绎不绝,每天都是轰隆隆的,“哐哐哐哐哐哐”是柴油机的声音,还有木料接触电锯时的刺耳“吱吱吱吱”的声音。就是这些,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后来因为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家里能赚的钱越来越少,舅舅们也待不住了,前后出去打工,门口的这些电锯和机车很久都不再启动,小时候一大家子干完活一起吃饭的场景,逐渐就不见了,好多年就连过年都没有再能聚在一起过,各奔东西,各有想法。
后来因为几兄弟对阿姥阿爷的家产分配事情意见不和,经常大打出手,他们被大儿子赶出了家门,临时在田地里盖了房子住,最后阿姥想尽办法买回了之前自家老宅子的地,盖了房子自己住在里面,而姥爷还是一直住在当时临时盖的房子。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大舅意外去世,二舅家闹离婚,小舅一家在上海不回,家里一直都是老两口撑着,甚至前几年几个儿子的地也是他俩在种,连辛苦钱可能都不给他们。今年过疫情年,阿姥阿爷的身边,就只有小姨。
“魔鬼”
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件事,应是六七岁的时候,暑假在阿姥家。我跑去二舅家看电视,二舅妈是个时髦的人,家里有VCD可以唱歌,DVD可以看碟片,我常常跑过去玩。那天,我一个人在里面看电视,突然姥姥推开门进来,阴沉着脸,对我一阵大吼,“电视有那么好看! 不回家吃饭!可都搁那等你一个了”,她突然推开门抓到我那一刻,我魂都吓出来了,活生生一个偷东西被抓的现场。
还有一件事,就是在二舅家(农村压水井,可以手动压水的那种)不小心把压水井的把手压断了,后来姥姥给我二舅妈赔了钱,之后她经常拉着脸说我:“你别去她家了!她不是好货,一个压水井把还要赔钱,你去那干嘛!”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但我印象里一直记得这件错事。
前几年回家过年的时候,也和外婆发生了些冲突。
房间里的电视插座我发现功率不够,去商店给她买了个大功率的公牛插座,然后给她换上了。晚上她发现以后拿着插座,一副找我算账的表情,跑来说,“这可是你买的?我电视一插上去灭了,这下kao了(土话里表示完蛋了)电视烧毁了,你看看你买这个干什么!”我当时一股委屈上来,本想是个好事的却被她一阵骂,就回她“这个跟插座什么关系,这个插座比你之前的插座好多了,你不要我拿走还不行吗!”
我气鼓鼓地夺过来插座,跑回自己床上坐着。她看我发火就悻悻回去了,好像被突然的回击感到措手不及,有点像做错事一样,后面就讨好地跑过来给我铺床叠被子。
阿姥很喜欢念叨,会把一件她觉得不公平的事情,跟无数个人念叨。例如姥爷喝完酒骂她这件事,她可以和我妈妈和小姨还有街坊邻居,都通通说一遍。执着地念叨,执着地对不喜欢她的人好,跟自己家人发生了一些矛盾,也是要去到处和别人说,闹到最后他们要和阿姥阿爷断绝关系。
妈妈说她刀子嘴豆腐心,坏话被她说尽了,好事也被她做尽了。
“魔鬼”是爱我的
10岁前,很热的夏天,那个时候没有空调和风扇,我和姥姥睡在闷热的小房间里,晚上帐子里总会进蚊子,不管多晚听到蚊子嗡嗡叫,她都会去逮蚊子,然后她就会拿着扇子,一边给我扇扇子,一边给我挠挠头发,拍拍我的身体,哄我睡觉。常常她睡着了,我还没睡着,于是我就左动动右动动来吸引她注意,她就会一下惊醒过来继续给我扇扇子,有时候她拍着拍着睡着了,但是手也还在做着扇扇子的动作。
这是我记忆中,温暖的一刻。甚至到现在,我也会“强迫”我伴侣不断去重复这个动作,睡前摸摸我拍拍我,把我哄睡着他才能睡。对我来说,这是爱。
小时候,外婆的黄色木柜子是个百宝箱,现在已经变成废旧的破家具被丢在旧屋子角落了,但每次回去看到还是觉得“我可以从里面拿出什么宝贝来”。外婆很喜欢藏东西,她自己不用,常常放坏了。她会在某个晚上,或者我要离开回家的时候,把我叫过去,偷偷打开柜子,拨开好几层,拿出来一个宝贝给我,有时候是钱,有时候是别人给她的好东西,她都会留着给我,而且大多数时候只给我。
那个柜子大部分时候都是上锁的,钥匙阿姥她一直别在腰间,很少离身。我记得小时候还偷偷拿过她的钥匙,打开那个柜子看过,但是她藏东西太紧了,里三层外三层,根本就不知道藏在哪里,小偷来估计都找不到东西。
阿姥的钱从来都是要藏起来的,不能给人看见,好的东西都要藏起来。所以,我现在好像也是如此,明明自己很有才华,也要藏起来。好像让别人看到,就会被抢走似的。
苦命的阿姥
阿姥78岁了,照样每天给家人做饭去田里干活,还偶尔上街卖菜,到现在都是在自己赚钱养自己。我们给她的钱,她总是会推辞,面子上从来不收。她说,你们都有你们的家庭要养,我还能累钱不要你的。她总是说几个儿子都是白眼狼,但自己也从不会和她的儿孙们要钱,这是她最后的倔强了吧,哪怕她现在78了,也还是要硬着这口气活下去,靠自己。
几年前脑血痊晕倒,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没人知道她怎么好起来的,我妈说“她不起来,谁照顾她?你姥这一辈子没有这么坚强的意志力,根本撑不到现在。”她用坚强撑起了整个家,三儿两女,各个子孙满堂,也个个勾心斗角。这也是她心中的痛吧,付出了一生给自己的儿女,最终却落得孤零零。
孙孝侠,一个苦命的农村妇人,一生不为自己,付出生命去对别人好,却最终也换不来她想要的名声,和她想要的那个“好人”的标签。
小时候, 我以为付出就是爱。长大后用这样的方式,爱了很多人,也吓跑了很多人。
这些年的成长我才明白,真正的爱,是爱满而溢,是在自爱的基础上发展出的去爱他人的能力。或许阿姥这辈子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至今不婚,或许她也不懂得什么是爱自己,但是都没关系,因为她用了整个生命在告诉我:只有爱自己才是唯一的出路。
而这条路,我会替她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