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中午,我顶着广州湿热的天气,选了处僻静的地方,给外婆打了个电话,向她老人家问候一下。
这本是一件理所应当又稀松平常的事儿,我却不能时常做到。
要说我有多忙,那是扯淡,要说外婆有多忙,那也是胡诌。思来想去,大概可以归为三分懒惰加七分不孝。往里了说,做不到人心同然。往外了说,那就是我忘记了自己的根。
每次最使我愧疚的,便是接通电话时的那一秒。无论我是早几天还是晚几天,是白天还是夜晚,是艳阳还是阴雨,只要我一打过去,外婆接到我电话的声音都是充满欣喜的,是那种老人看见小孩的发自内心的喜欢。
而我呢?感觉打电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每次都要顾虑和考量许久。我会看看我饭后的时间还有多少,看看自己的心情是否最佳,看看天上的云朵会不会流泪,看看手机的电量是否充足,看看距离上一次通话的天数是否够长,看看当天自己脚上穿的鞋是否适合远行……如果这些条件有一样不满足,那便给了我心安理得不打电话的借口。
您说,这悲哀与否呢?
而外婆在电话中无意说出的一句话,使我悲哀更胜。
“你说为什么这么奇怪,我这里在出大太阳,你那里却在下大雨,明明是同一个天老爷呢?”
外婆的声音虽然并不洪亮,但穿透力极强,就好像跨越了山河阻碍,降临我面前,面对面与我攀谈。
我很想跟她解释,说其实我们头顶的天不是同一片天……但又觉得给老人家说这些似乎有些残忍,至少留下些盼头给她才好,不是么?
在通话结束后,我抬眼望向天空,思绪又翻飞到大年初三。
那是个阴天,倒是没有下雨,只是少了太阳,在春节的余晖下倒也不显荒凉。
考虑到表哥他们初四就要进城,因为许诺了幺舅,帮他带一些老家的鸡蛋,所以就让外婆帮忙搜刮一下,看看村里有没有人家结余。
结果自是没有的,因为你稀奇的东西别人也稀罕,自家都紧俏的很,又怎会卖给旁人?价值1块左右的土鸡蛋,因为地界缘故,分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常态:在城里,是右,在乡下是左。而且这种趋势还随着城市的繁荣与乡下的壤僻而愈发失衡。要知道,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钱本身。
正常情况下,外婆是应该选择放弃的,毕竟没有的东西,总不可能凭空造出来吧?况且鸡也遭不住的。
但是外婆并没有放弃,至于原因她后来也跟我说过:幺舅过年给了她过年钱的,要是这次表哥返程没有给他带一点东西过去,即使幺舅不会说什么,她自己终觉得有些亏欠……哪怕这种亏欠在我看来十分荒谬。
农村人的心思仿佛实质一般,被这方小小的天地蒸腾,化为一片片阴翳,就像蒸笼里的白布,久而久之便泛黄了,而且很难洗白。
对于外婆的决定,我虽不大赞同,但也没有理由反对,只是顾念到她已经八十有三,本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却还被这种琐事困扰。
我是在傍晚时分被外婆临时“邀约”的。
“土生啊,你能陪我一下吗,我要去你姑婆那里买一箩篼蛋,明天你表哥就要……”
对于外婆的要求,我向来是不会拒绝的,前提是我本人在家。
其实按照孝道来讲,我是应该主动承担买蛋的任务的,但是我的思想觉悟没有那么高,脸皮比面皮还薄,又怕姑婆等亲戚追问近况,终是没有主动承担这件事来。但我也答应了外婆,我会在山脚处离姑婆家百来米的地方等她,叫她不用担心。
为了免去闲言碎语,我们选择了更隐蔽的山路。其实说是山路,实则只是个低矮的土包。外婆的腿脚向来不好,若要提一箩篼的鸡蛋,那就比较费力了。
我陪着她缓慢地翻过土包,又站在山脚一人家的屋檐后,静静地凝望着一手挎着箩篼,一手杵着拐杖,沿着弯曲的小路蹒跚而行的外婆,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听不清外婆到了之后和姑婆一家人聊了些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心慌。
我心慌这座贫瘠的山村以后容不下外婆那本就佝偻甚至缩水的身体,我心慌有一天我会失掉心安理得踏上这条归路的勇气,我心慌这一次的等待会变成最后一次伫立,我心慌那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箩篼鸡蛋换回不了同样重量的珍惜,我心慌几天后外婆送我离开时长久伫立在原地的那道身影……
头顶的柏树掉落了干裂的种子,落入了我的衣襟里,让我有些不习惯。我本想伸手取出,那物却越滑越深,而我身上的衣服本就厚重,这还是回到老家后,外婆苦口婆心让我穿的,如今到成了我摆脱异物的枷锁。
我在心里苦笑不已,却看到远处有一抹苍老的身影向我这里缓缓走来,那姿态就好像刚会站立的小孩在向前蹒跚学步。只不过小孩的面前有大人在鼓掌勉励,而外婆的前方则空无一物。
我想,外婆此时一定在盯着我这一方看,哪怕她的眼睛已经昏花,她也想看看她的孙儿是否还在原地等她。
先前,我怕被姑婆家里瞧见自己,就躲在屋檐后藏住了身形,想来在这百米不到的距离中,外婆看不见我在等她,内心会几经失落吧?
看着渐近的身影,我本想跳将出来,吓她一跳,却又突地止住脚步。最后,所有的等待都化作了一句轻柔的话语:“外婆,我在这而呢,把蛋给我吧,我帮您拿。”
灰蒙蒙的天空下,蜿蜒盘旋着一片山林,山林之中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穿行其中,他们不顾山路险阻,不惧岁月更替……
(作于2024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