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最早的信使,是泥土和青色。
经历了一整个凋零的寒冬,食材们攒足了天地灵气,它们充满力量、着色清雅地欣然出现。
春笋挣破泥土,香椿静静发芽,蕨菜缓缓伸张,野葱暗自幽香,清明花伺机开放......
人们敏锐地捕捉着关于“春”的气息,迫切地把鲜活的春天装进餐盘里,把短暂的春天吃进肚子里。
每座城市、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春食菜单。妈妈、奶奶,她们总是善于捕捉美好的春色,再巧妙地呈现在餐桌上。
将对自然的敬畏和生活的热爱,化作一餐春宴。
第一次和奶奶上山挖蕨菜,我险些摔下山,她却嘲笑不止。
蕨菜,长在野山头,那种不常有人走、泥土平整的料峭边上。
奶奶自小就是农村丫头,对她来说,爬山摘野简直是充满趣意的本能驱使。我这个从小被长辈们托在手心里的城市孩子,光是爬山,就是一场需要心理建设的挑战行为。她对我不屑,当然可以理解。
奶奶对厨艺的好胜心,是促使她对“野菜”的迫切追求。关于蕨菜,首顿是凉拌,吃鲜;接着是炒,吃脆;晾晒后炖汤,吃甜;最后会腌,吃念想。
“你要从根儿上采,只掐头,一会儿就失水了。”
她丝毫不关心我的安危,只认真翻查着我的小背篓。
那是我第一次和奶奶爬山挖蕨菜,她动作利落、十分欢喜。在我往后的无数次回忆中,靠着她的背影,想象着她年轻时在乡野间上蹿下跳的丫头模样。
蕨菜炒腊肉,是我最喜的一道蕨菜美食。
年关刚过、被大家吃腻了的腊肉,由蕨菜重新打理一番,带着春日的香脆,在餐桌上传递着春的朝气。
那一日采摘完成后,夕阳掉进了整个山头,洒我们一身。我和奶奶摘下背篼,脱下外套,汗水和泥土被光照出春的味道。奶奶挺直的腰杆,充满生机,像春天一样。她对我的嘲笑声,特别悦耳,如春风一般......
我怀念那个春日,和蕨菜炒腊肉。
春笋的美妙之处,就是那股子气。
她娇艳欲滴地待在餐盘上,诉说着上桌前的来处,是翠竹掩映的山谷,是霜雪化后肥沃松软的泥土,是偶尔过路的飞鸟走兽,是采摘人厚实又轻柔的双手。
还有风,雨,雷,点点斑驳的阳光,和照在林间的月亮。
春笋,是大地的信使,带着鲜而来。
笋肉,清甜鲜嫩,单食清爽,与肉同炒则相得益彰。清明前后的嫩笋,重油、重糖烹调,为南国名菜“油焖春笋”。与咸肉、千张、葱结同烹,则是苏帮另一道名菜“腌笃鲜”。全国各地,无人不爱笋。
挖笋,也是一场“探春”的行动。
奶奶会带着一把短柄小铲,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对着地面的隆起和裂缝一阵横竖观察,然后一插,一撬,一提,动作娴熟轻快。我负责将挖出的笋归置到背篓里,跟在她屁股后头。
挖完笋的那一餐,最是美味。剥了壳的春笋,素肌如新玉。奶奶用干辣椒炝一盘春笋炒肉,简直吃进去一整个春天。
对春的不舍和贪恋,便诉诸于晒笋干上。奶奶会把不多的春笋几等同分,晾晒后,先用报纸轻裹,再由塑料袋密封,分别递到不同人手里。
笋干,寄托了多少有心人对于春光的分享啊!
香椿,她掐着时间而来,露个面后,稍纵即逝。
重庆人对待香椿,要和蛋一起出色,香味浓烈,色泽油亮。就着香甜的白米饭,是春光的无限和煦。
几年前去北京工作,一道“椿芽拌豆腐”颠覆了我对椿芽的认知。
汪曾祺先生也曾写道:“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椿芽和蛋,是一种浓烈的碰撞,火花四溅;椿芽和豆腐,却是一种清幽的相伴,清新怡人。
记得奶奶以前去摘椿芽时,总要带上一个布袋子和一张湿毛巾。摘下的椿芽,被湿润的毛巾轻柔地包裹,安置在布袋里。
她说:椿芽娇气,你不好生伺候,她是不给你美味的!
为了调动椿芽的自觉性,奶奶还会提前攒上两颗鹅蛋,是椿芽炒蛋的最高礼遇。
铁锅被大火烹得冒烟,一大坨猪油滚下锅,在滚烫中滋溜儿一圈。被筷子不停翻打的鹅蛋金黄璀璨,下到油锅后立即开出了大花,冒着大泡,油亮亮的。
锅气十足的椿芽炒鹅蛋,两碗米饭是最基本的礼貌。
清明花,是开在清明节前的怀思之花。清明花一开,就要做清明粑。
江浙一带是用艾草做青团,都一样,是借由春天的青草,和糯米粉一起扮演春食的点心。
不同地方的人们会做出不同的形状,有包成圆团形、圆饼状、也有饺子样。喜甜食的加入芝麻、红糖、山楂、豆沙,吃咸味的可包入春笋、腌菜、香菇、肉丝。
出笼时,团子们一个个青翠欲滴。咬上一口,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仿佛能嗅到老家河边那片山坡的香气。
小时候,奶奶也做清明粑。从摘清明花,到磨糯米粉,到包团子,我都跟在旁边。蒸好后,她会预留几个,等到清明节上坟时捎上,摆放在前,寄托思念。
现在,每年春天由妈妈做。
小时候,我的妈妈不会做菜。妈妈和奶奶是婆媳,也有过不愉快。
所有的花开,都有温馨的理由;所有的新叶,都有浓郁的牵挂。
嫩胡豆和小野葱是我妈执拗的爱。
她对很多心头好的食材,都会采取“速冻”之法。嫩胡豆和小野葱,亦是如此。
她说:你别小看我的胡豆,等到夏天,你熬一锅稀饭,炒上一盘我的"香葱嫩胡豆”,你才晓得生活的滋味。
野香葱,葱头又白又圆、葱绿纤细娇嫩。拿在手上一掸,都是满满的香葱气,几乎都能嗅到它所生长的那片土地在晒过阳光后的日气。嫩胡豆,是含在嘴里的青嫩,鲜活灵动的清香。
用菜籽油炝锅,毛毛盐巴、一撮花椒面,就足够好。
冬日间,有一天感冒初愈,费着力气煮了一锅白粥,想寻一颗咸鸭蛋,未果。冷冻室的嫩胡豆和野葱头,适时地被发现。
白米粥的香甜,和冷冻室储存的春味,令我十分满足。
我欣然回味的同时,不禁思考——
年轻时电饭锅都不会用的我妈,怎么,越来越像奶奶?
前几日,陪我妈去摘野葱,她满心欢喜地看着兜子里的香葱。打湿的背心升起热气,让我挪不开眼——妈妈的背,不像她年轻时那样挺直了,也不像记忆中奶奶摘蕨菜的腰杆那样生机了。
时间,果然到了!
春天,是属于所有心灵手巧的妈妈和奶奶的。她们在孩子们的味蕾中植入关于春天的美味密码,是其他任何精致的烹饪都无法取代的。
蕨菜炒腊肉、椿芽炒鹅蛋、春笋炒肉,是奶奶在我味觉记忆中根植的春味。
清明粑,从奶奶手里团到了妈妈手里,是情感在家庭里的延续。
香葱嫩胡豆,是妈妈执拗的爱,却也在我心里慢慢发芽。
春食,是爱以希望为托的信使。是妈妈、奶奶这样的女人,感受到春光之美时,想要你也把这份美好也吃进肚子里的企盼之情。
春日的食物里,有新生的欢喜,也有送别的感怀。
别等春逝,再食春。
时间到了,该吃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