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杨戬在赏月。

孙悟空看看月亮，再看看杨戬，静静地立在远处。

良久，杨戬长叹道：“今晚月色真美！”

孙悟空轻轻道：“是的！”

杨戬回过头道：“是你来了。”

孙悟空道：“是我来了。想不到你竟有雅兴赏月。”

杨戬道：“我赏的不是月。”

孙悟空道：“不是月？”

杨戬道：“是寂寞。”

孙悟空笑道：“一个人是会有些寂寞的，不过现在我来了，两个人就不会寂寞了吧。”

杨戬也笑了笑道：“说的有理，两个人就不会寂寞了。那，说说，找我什么事。”

孙悟空道:“我方才去了趟地府。”

杨戬道:“那地方并不是什么好玩的去处，你去做什么？”

孙悟空道:“我当然不会自己去那种地方，是黑白无常引我去的。”

杨戬道:“那岂不是你阳寿已尽了？”

孙悟空道:“没错，生死簿上的确是注明了我的阳寿的，三百四十二。”

杨戬道:“生死簿不是你硬抢来看的吧！”

孙悟空道:“是那阎罗王自己说什么核证，与我看的。”

杨戬略一沉思道:“这倒有意思了。”

孙悟空道:“什么有意思？”

杨戬道:“按理说，地府是不会给死人看生死簿的。”

孙悟空道:“是这样吗？那为何他们会让我看？”

杨戬沉吟道:“不知道。”

又道:“不对啊，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还阳的？”

孙悟空道:“我看完生死簿后，阎王问我多少岁，我说我三百四十一，他说那你还有一年阳寿你回去吧，我就回来了！”

杨戬听完，微笑道:“如果阎王不是傻子的话，你很快就会有麻烦了。”

孙悟空道:“那个阎王看起来并不像个傻子。”

杨戬道:“阎王当然不是傻子，傻子怎么可能当阎王呢！”

孙悟空道:“那到底是什么麻烦？”

杨戬道：“还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以后不会有安稳日子过了。”

孙悟空道：“为什么？”

杨戬道：“地府不会无缘无故放还魂魄的。此事看起来简单，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孙悟空低头沉思，茫然不解。

杨戬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孙悟空道:“当然不是。”

杨戬道:“那是什么？”

孙悟空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所有的法术都学了，可还是死了，长生不老是假的吗？”

杨戬道：“并没有一种法术叫‘长生不老’。”

孙悟空道：“你不就可以长生不老吗？”

杨戬道:“你错了，我之所以长生不老，是因为我有仙箓。”

孙悟空道:“在天庭当官？”

杨戬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孙悟空道:“原来如此。”

杨戬道:“你好像很在意长生不老？”

孙悟空道:“当然在意！”

杨戬道:“为了什么？”

孙悟空道:“我想知道我在石头里之前是谁。”

杨戬道:“也许你就是石猴，没有之前呢？”

孙悟空道:“我只是从石头里面出来的，我自己又不是石头。”

杨戬道:“说的也有道理。”

孙悟空道:“你知道吗？”

杨戬道:“我不知道，不过我听师傅说过一句话。”

孙悟空道:“什么？”

杨戬道:“想想这几百年有谁消失了，就有可能是谁。”

孙悟空道:“谁消失了？”

杨戬道:“不知道。”

孙悟空道：“你师傅一定知道！”

杨戬道：“他若肯说，我带你见他带时候他就说了。”

孙悟空思索半晌，突然看着杨戬道：“听说你这只眼睛很厉害，能不能看见过去？”

杨戬一愣，随即又笑道：“你想让我帮你看看？”

孙悟空道：“嗯！”

杨戬道：“只可惜让你失望了。”

孙悟空道：“那还真是可惜了，亏我还满心期待。”

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只眼睛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

杨戬道：“眼睛当然是用来看东西的。”

孙悟空道：“眼睛人人皆有，东西也是人人可见的。”

杨戬道：“有一种人是看不见东西的。”

孙悟空：“看不见东西的不是死人就是瞎子。”

杨戬道：“瞎子看不见的东西，你却能看见。只因你比瞎子多了双眼睛。”

孙悟空道：“所以你比我多一只眼睛，就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

杨戬道：“正是如此！”

孙悟空道：“我很好奇你看见的究竟是些什么。”

杨戬道：“这个恐怕……”

孙悟空道：“不能说吗？”

杨戬道：“并不是，这样，我先问你，如果你告诉一个瞎子，天是蓝色的，云是白色的，树是绿色的，他能理解吗？”

孙悟空道：“不能，他不知道蓝色白色绿色是什么样子。”

杨戬道：“然后你又告诉他，这朵云像麒麟，那朵云像青鸾，又怎样？”

孙悟空道：“也不行，他从未见过云，亦不知麒麟青鸾是何模样。”

杨戬道：“是，从未见过，就难以理解。”

孙悟空道：“即便如此，总该让我知道自己理解不了吧。”

杨戬道：“也罢，先让你看看最简单的，坐吧。”

说话之间，杨戬身旁已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二人对面而坐。

杨戬自袖中取出一粒骰子，平放桌上，道：“你看见的点数是几？”

孙悟空道：“一，二，四。”

杨戬道：“那么我看见的是几？”

孙悟空道：“自然是一，三，五。”

杨戬道：“三，五你是看不见的罢。”

孙悟空道：“是。”

杨戬道：“我看得见二，四。”

孙悟空笑道：“真的？”

杨戬道：“不仅如此，我还看得见六。”

孙悟空笑不出了。

杨戬道：“很难理解吗？”

孙悟空不答，自耳中取出金箍棒，变作筷子一般，将有字的一面面向自己，立于石桌上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杨戬道：“如意金箍棒。”

孙悟空又取一苹果，将金箍棒变作匕首，在苹果上刻了几个字，道：“我刻的什么字？”

杨戬一字字道：“我，不，信，你，能，看，见。”

孙悟空彻底呆住了！

收了金箍棒，吃完苹果，才道：“果然神奇！”

杨戬起身道：“随我来。”

孙悟空道：“去哪里？”

杨戬不答。

孙悟空也不再问，跟着杨戬穿过墨竹林，走过落红径，来到一处荷塘。

孙悟空道：“这里的荷花开的倒早。”

杨戬道：“并不是带你看荷花的，这是一片鱼塘。”

孙悟空道：“鱼塘？向里面探头仔细看了看，果见几条金鱼戏于其中。”

又道：我知道你看得见，我已经见识过了。

杨戬道：“这些鱼我已经养了近千年了。”

孙悟空道：“鱼可以活那么久？”

杨戬道：“自然不能，它们只不过会自己繁殖，已经历过千千万万代了。”

孙悟空仔细听着。

杨戬继续道：“近千年来，它们经生历死，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这一片鱼塘便是它们的天地。它们以为这样的环境很安全。”

杨戬突然变了口气问孙悟空：“你说如果我把鱼塘里的水放干，鱼会怎样？”

孙悟空愕然道：“当然…会死的。”

杨戬道：“你居然明白这道理。”

孙悟空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然明白。”

杨戬道：“你看这天地可安全否？”

孙悟空唯唯道：“安全……吧。”

杨戬道：“如果天地就是这鱼塘，如果你我就是这鱼塘里的鱼呢？”

孙悟空闻得此言，背后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却又强笑道：“我又不是鱼，我是猴子。”

杨戬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不用当真。”

顿了顿又道：“天地生灵其实都一样。”

对方已白，酒已尽。

孙悟空道：“我会记着你说的话。”

杨戬道：“嗯。”

孙悟空道：“我回去了。”

杨戬道：“嗯。”

花果山落满了残花。

枝头再也不见芳华。

最要命的是，酒没有了。

孙悟空叹着气，看着比试武艺的六兄弟。

那边牛魔王喊道：“贤弟，你回来啦，还有酒吗？”

孙悟空临近道：“对不住，大哥，这几日豪饮，已没有了。”

牛魔王道：“那便只有等下次酿好再喝了。”

孙悟空道：“几位哥哥，小弟有一事请教。”

牛魔王道：“说！”

孙悟空道：“不知道几位哥哥平生最讨厌的是哪一种人？”

六人相互对望一眼，覆海蛟道：“自然是同为妖而去做天庭走狗之类，最恨的是为天庭而铲除同类！”

鹏魔王道：“对，好像它们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妖。”

孙悟空道：“原来如此。”

心道：嗯，看来得想个办法上天一趟。

忽听旁边赤尻道：“大王，山下有人来访，说是来找水帘洞洞主孙悟空。”

孙悟空道：“是什么人？”

赤尻道：“是个老头，说从天上来的。”

孙悟空暗暗道：“想不到，杨戬所说的麻烦这么快就来了，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孙悟空随同赤尻下得山来，见一老者立于山脚之下。

这老者头戴玉冠，腰系玉带，白眉白发，一袭白衣，唯有一双眼睛是黑的。

黑得发亮。

孙悟空近前道：“在下花果山水帘洞洞主孙悟空。”

老者道：“老朽玉帝阶前特使太白金星。”

孙悟空道：“特使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太白金星道：“老朽奉玉帝旨意，传孙悟空上凌霄宝殿面圣听封。”

孙悟空道：“我？上天？听封？”

太白金星道：“没错！”

孙悟空道：“无功而受禄？”

太白金星道：“此中缘由，稍候再讲，此刻玉帝正等你，速速启程为好。”

孙悟空道：“我可不可以不去？”

太白金星道：“老朽只是奉旨传话，你若不去，老朽也只好据实回报，如何处置，玉帝自会定夺。”

孙悟空道：“既如此，金星且稍待，我与众弟兄交代几句。”

那六魔王自闻天官来招孙悟空，惊疑未定，正在议论之际，却见孙悟空回来。

覆海蛟道：“七弟，你真个要上天？”

孙悟空道：“哥哥们莫急，小弟有一言在此，请诸位哥哥敬听。

“你我兄弟皆是豪杰，志满四海，天上地下，无处不是驰骋之地，他日要反上天宫，踏碎凌霄，此一步是非走不可。”

鹏魔王道：“原来你是去为我们探探路。”

牛魔王道：“贤弟，有劳你了，此去万事小心。”

孙悟空辞别众人，随太白金星驾起祥云，朝天宫而来。

不多时，二人已到南天门外，那南天门既高且阔，门前站定四位天神。天神望见是太白金星，让了开来，孙悟空紧随太白金星身后，近了南天门。

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联通着两个世界，你若不打开它，就永远不会知道门里边是什么。

孙悟空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天宫的样子，可是就算他想到过一百种可能，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也是第一百零一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