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进山了,车子先走了几十公里的油路,后拐到了简易公路上,再后来上了山畔的边防沙石路。司机是个沉默的年轻人,眼活手活,就是话少。
耿光祖坐在前边,不时指点着一些山口和村庄介绍着名字和由来。路过一处叫石兰计的地方,耿光祖指着一处建于山畔的村庄说:“大哥,当年我跟六爹回来,坐着军车被山水阻路,就在那个村子住过一晚上。爷爷骑过得那头灰驴,当时在车上颠得四条腿都成了两个八字了。”耿光正说:“这山怕是后套平原的边界吧?”耿光祖说:“就是,整个后套就在这阴山的怀抱里,东西八百多里呢。”
一面平缓的山坡下屹立的一片墓园,正前方矗立着一座汉白玉记念碑,还有一些军人的雕塑。耿光祖兴奋说:“大哥,当年我们回来,路过这里时遇到了土匪,车上的军人和他们打了一仗,死了三个人,也埋进了这墓地。”说话中车子停在了园外,哥俩下车,前前后后绕看了一番。在东南角处,耿光祖指着三个坟堆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三个人的坟。当地政府没考证,把他们也当成抗日烈士了。有一次我跟地志办的人说起这事,他们根本不承认。”耿光祖自说自语,感叹说:“从这点来看,历史这个东西,有好多其实都是后人瞎咬嚼出来的。”耿光正关心说:“当时人家打仗,你跟六爹咋着呢?”耿光祖说:“当时这里是一处乱坟滩,长满野草。我们都在草丛里爬着呢,直到土匪被打跑后,帮着挖了墓坑,埋了死人才走的。”
久远的往事让耿光祖在回忆中有所触动,站在墓园的高台上,东西南北眺望了好一阵子。
离开墓园,车向东行驶二十多公里,从一处叫乌不浪的山口拐进了山,在峭壁夹峙中驶往所谓的漠北。大戈壁上,几条时隐时现,时合时分,波浪起伏的土路,任凭车轮滚滚,永无尽头。终于来到一处牛羊野放,蒙古包林立的地方,一位牧民朋友骑马迎了过来,招待他们坐进蒙古包,吃了一顿正二八经的蒙餐,喝了几碗刀子一样的烧酒。热血亢奋后,这位朋友又邀请他们骑马,骑骆驼,享受天风浩荡之下草原的凉爽,欣赏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瑰丽景象,直到迎升一轮大如车轮的明月。
在蒙古包中住了一夜,第二天,耿光祖领着大哥来到了牧区腹地,也是此行的目的地百灵庙,草原上一处风水独特地方。极目四方,只有寺庙所在的地方,稳稳地天然着几座巨大而又浑圆的山丘。山丘上松柏茂密,山石怪异,石径时隐时现,红庙半隐半露,佛音荡荡悠悠。庙山下一片开阔地上,许多商贩搭起了布棚凉伞,形成了几处相互连接的集市,叫卖之声一片嘈杂。络绎不绝的赶会香客源源而来,马和骆驼拴在一片林中,车子在周围错乱而停。这便是百灵庙牧区一年一度的庙会情景。
兄弟俩在庙前的路口下了车,没有去市场,径直踏上了入庙的山道。中途,两人歇在一块只有老天爷能降下的硕大的顽石上,听着浓密的松林中一片鸟语。耿光祖介绍说:“这庙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据说是乾隆皇帝亲自下诏拨银修建的,香火最旺的时候,庙里光喇嘛就有一百多号。咱们今天要见的活佛是此庙的第五代传人,传说经他摸过头的人,身上就有了佛气,邪魔不侵,百病不生,而且百年之后,还能往生极乐世界。”耿光正认真说:“真要有这么灵,那不成神仙了嘛。”耿光祖笑说:“按书上的说法,道衡高深的佛比神仙还厉害。”
几个身着蒙装,面色黎黑,神情庄重的香客后来居前,兄弟俩饶有趣味尾随,入到一间独特的大殿,里边的佛像不大,看上去很古老。耿光祖向一位喇嘛请了两把香火,分了一把给耿光正,插入了香坎。进入第二间大殿,耿光祖掏了两张百元钞,给了耿光正一张,要他随自己投到慈善箱里。耿光正舍不得,又不便违逆,犹豫了一下塞了进去。
出到殿外,耿光正埋怨说:“光祖,你也太大方了,这么多钱在老家都能买一头羊了。”耿光祖笑说:“大哥,账不能这么算。羊值二百块钱,善却是无价的。到了佛门,咱们就得用佛的眼光来看待世上的一切才对。”耿光正叹气说:“我不懂你说的话,但我知道挣钱不是容易的事。咱们村里有个老婆子,因为一毛钱找了三天,哭了三天,把家里的墙缝都掏遍了,把村里面的人都问遍了。”耿光祖嘿笑不语。
耿光祖领着耿光正转遍了山上的庙宇,请了无数香火,也默祷了各自的心愿。不同之处在于,耿光祖看到的佛,都带着一种笑意。耿光正看到的佛,则全都泥胎木塑,而且还有几分怀疑的表情,为此,兄弟俩各自又有一堆理论出来。
转到寺庙的后面,一处虚掩的红门吸引了耿光祖,推开后发现里边是一处幽静的小院。他正欲进去,出来一个小喇嘛,客气地说:“施主请到别处观光。这里是佛门修行之地,闲人禁入。”耿光祖固执说:“小师傅,请问,我们如何才能见到活佛?”小喇嘛双手合掌,歉意说:“庙会期间,活佛每天上午九点至十点,在大殿中为施主摩顶接佛。你们错过了,改日再来吧。”耿光祖顿感丧气,掏出一张名片递上说:“小师傅,我看见前面布施箱边有说明,庙中欲筹款修复西殿。我是搞建筑的,想为此事尽力,能否请活佛出来一见,商量一下具体事宜。”小喇嘛审视了一下,要去请示一下。
小喇嘛转身走开,耿光正迫不及待说:“光祖,你总不会又要捐钱吧?盖庙那得多少钱啊!你可不要乱打算。”耿光祖说:“我什么工程都搞过,还就是没修过庙,要是能行,这倒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耿光正不去理会,催促说:“光祖,活佛咱们不见了,还是走吧,回家吧。”耿光祖嘿嘿笑着,只是不动弹。
小喇嘛出来了,请两人入到会客室坐,斟了两杯奶茶,摆出茶食奶酪和一些水果招待,说活佛一会就过来。耿光祖啜着奶茶,打听说:“小活佛,请问贵庙活佛的名号如何称呼?”小喇嘛说:“我师傅名沙木多,号布森。一般施主都叫他布森活佛。”耿光祖玩笑说:“人们都说活佛有一百多岁,是真的吗?”小喇嘛腼腆,正欲解释,一个巨大的身影在窗外一晃而过,会客室亮光被挡,光线一暗。小喇嘛双手合掌,恭敬地退到门侧迎接。一向不拘礼节的耿光祖,受活佛影子触动,从沙发上站起,毕恭毕敬。耿光正忙学样而起。
活佛身架高大,穿门而入时窝着腰,入到地当中,亮出的面盆大脸上,五官间距较常人的比例大出许多,宽阔的额头形成的平面,像一片褐色的丘陵,肥唇阔嘴,真有几分佛祖相。兄弟俩一时失神,瞬间有种诚惶诚恐之感,多亏小喇嘛适时介绍,才摆脱敬畏,却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活佛司空见惯,并未在意,慢悠悠行了一个佛家礼,用汉语说:“两位施主,慢待了。请坐。”
活佛一说话,见多识广的耿光祖便心神归一,恢复常态,坐下后谦恭地作了自我介绍。活佛安静地落坐对面,眼里天地混沌,目光慈祥而平和,不时拿起名片对照着看,关注又有所思。耿光祖介绍大哥时,活佛颈项一斜,头脸向后切,审视着说:“听施主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家乡何处啊?”耿光正恭敬说:“我是山西人,来套里串亲戚的。”活佛点了点头,转向耿光祖,并没有问什么,好象在切算,又似在默想,突然说:“我看出来了。你们是兄弟俩,他应该是大哥,你应该是老五。”耿光祖惊讶不已,刚说了句:“大师真是高人。”话就被耿光正急火火抢了过去,说:“活佛,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们兄弟五人,有一位早夭,两位失散多年。他是老五,我们找见了,可还有一位老三,一直音信皆无。我父母临老的时候,还一直掂记着呢。大师能不能指点一下,让我们能尽早寻到这位兄弟,也好在这把年纪的时候见上一面。”活佛却不言了,阔脸下垂,眼睛微眯,身子一动不动,如打坐,又像坐睡。
活佛是在用功吗?兄弟俩惴惴不安期待着。活佛闭着的眼角渗出一点湿润,就那么闭目平和地说:“世间事聚是缘生,散是缘尽。有缘千里相逢,无缘对面不识。就我算来,你们要找的兄弟已经不在人世了。”希望与绝望都在三言两语中,耿光正身子一软,喃喃说:“不可能的,我是他大哥,受了一辈子苦,现在还活着。他咋就会走了呢。”耿光祖不信,又不能不信,再看活佛,双眼紧闭,双手合掌,厚嘴唇微微翕动,似在诵经。
一句断语冷却了三人间的热情,耿光祖就提起了盖庙之事,活佛说:“西面的两大殿是在文化革命中被毁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一直在努力化缘募捐,现在也积了一些钱款,但还有点不够。耿施主热心向佛,如果能助我们完成此业,功德无量啊。”耿光祖避而不答,却提出几个问题:“大师,我一直在思谋佛是什么?我们是佛的什么?向佛的功德又是什么?人生的岸在何处?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活佛一笑说:“难得,难得。佛即是善,善即是佛。天地一念成佛,佛一念成众生。生命是夜,功德是灯。灯亮一分,夜少一分。耿施主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你已经在岸上了。”耿光祖品咂着,好象明白,又有点不甚明了。他说:“大师的话高深莫恻,我会好好感悟的。人们都说大师的佛手通天达地,摩顶能赐人健康和吉祥。今天我们与佛有缘,请大师也为我们摸顶赐福行吗?”活佛双目再次微眯,觑着耿光祖,意味深长问:“耿施主相信传言吗?”耿光祖肯定地点头。活佛一笑,说:“生命是一种信念。你信,那我就替你尽一谒之力吧。”
耿光祖要起立,活佛示意不要动,右臂一伸,大掌一落,隔了茶几放在了他的头顶,厚嘴唇又见翕动。一股热量,让耿光祖脑袋麻酥酥有点眩晕,觉得浑身血脉和心念,交流出了一张网,很快又进入一种忘我的混沌与平静。与此同时,活佛的左手掌落在耿光正的头上,令他微微颤抖,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眼。
摩顶赐福持续了三分钟,才缓缓地结束。感觉异乎寻常的耿光祖有点激动,表态说:“大师真高人,盖庙的钱款,众人捐赠是众人向佛的愿望,能用多少用多少,不足的我全部承担了。”活佛听了高兴,对耿光祖赞扬了几句。一边的耿光正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遇到了大施主,僧人们欢欣,活佛让厨房准备了一桌素饭,招待耿光祖兄弟俩。吃饭中间,活佛对耿光正说:“刚才冒昧了,你们兄弟的事,请不要往心里去。人的生死在佛眼里,不过一种形态的转换。”耿光祖接话说:“等工程圆满之后,请活佛为我们家所有逝去的亲人,做一次大的道场来超度他们在天之灵。”活佛答应说:“施主与佛有缘,一心向佛,这点心愿好了,好了。”耿光正一直盯着活佛,神情怪异,突然插话说:“光祖,我还是不信光大就死了。当年他的身体最好了。”活佛再致歉意,转而问起了耿家其他兄妹的情况。
斋饭后,兄弟俩被安排到了一间僧舍休息,活佛寸步不离跟着。耿光正问:“大师,你手上咋有一道伤痕啊?”活佛略一迟疑说:“过去草原上狼多,有一次遇上了,搏斗的时候被咬伤了。”提到狼,耿光祖的一根神经便跳动起来,耿光正则陷入了沉思,恍惚地说:“我三弟当年放羊,也是狼咬羊了,他从狼嘴里夺羊,手上被狼牙给拉了一口。大师的伤跟他的伤,太一样了。”活佛附和说:“哦,狼过去多啊,现在很少见了,偶尔有几只也多是从外蒙跑过来的。”
在僧舍里休息中间,议定了修庙的大致时间和一些具体事宜后,兄弟俩告辞要走。活佛挽留说:“两位施主,庙中有僧舍,宿一晚再走吧。”耿光祖说:“大师,工程一但开始,我会长过来的。今天,就先告辞了。”心事重重的耿光正几次有话要说,又咽进了肚里。
车子在庙门外起动,道别过的活佛突然拉开车门坐了进来,说:“老僧无事了,送两位施主一程吧。”耿光祖有点意外,连连表示不可。活佛执意说:“我也是想到远处走走,送你们一程,再走回庙里。不怕二位笑话,出家人也要活动筋骨啊!”
车子在沙土路上行驶了一程,耿光祖几次欲请活佛下车,又觉不妥,矛盾中没了话说。耿光正反而大大方方说:“大师,这车子跑起来快,你看,离庙越来越远,你走回去会累的。”活佛说:“无妨,前面路边有块巨石,到那里我再下吧。”很快,车停在了活佛所说的巨石边。三人下车又说了半天话,才再次告别了。
耿光祖从车子的后视镜中,看见活佛伫立路边,不停地挥着手。耿光正坐在后排,探身透过后车窗,在荡起的微尘中,看见活佛艰难地爬上巨石,挥起的手臂一直就那么举着。他们有所不知,这位手臂久久不肯放下的活佛,那一刻正陷入从未有过的迷失。
这位叫沙木多布森的活佛,正是耿家老三耿光大。当年他随羊一起被卖给了蒙人,流落到了现在的草原上。由于憨厚寡言,相貌拙笨朴实,头圆,脸宽,眉粗,骨架大,他不幸而又万幸被一位上门的喇嘛看中,建议牧主王爷收为义子,替其亲生儿女舍身佛门,以了其佛前的允诺。入了空门的耿光大从粗工做起,二十岁时佛缘上身,被大喇嘛赏识,开始识文断字,钻研佛学。佛学的本真与其品性天然相近,使其质朴无华的个性获得了全新的升华。后来,庙中老活佛圆寂,继任活佛不幸早亡,耿光大在佛道中成了传人。佛门身份的变化,佛学佛识的修炼与印染,佛徒生活的洗礼,慢慢的让他忘却过去,全新了自己生命的信念。
入了佛门的耿光大,偶尔会想起卖身救亲人的事,只是个中的感悟与认识,与佛祖舍身饱饿虎,割肉喂饥鹰的境界,有了令人一笑的相通。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年的往事在他的记忆中成为了一点久远的光亮,渺茫中渐渐暗了下去。偏在这一天,活佛的他看到了耿光祖的名片,见到了尚存有印象的大哥耿光正,听了他们的言说后,一颗佛心重又坠回了世俗人伦的情感迷雾之中。他在极力掩饰中不能自己,享受到了儿时失去,老来重得的短暂的兄弟亲情。而耿光祖对三哥的记忆是一个空名,耿光正倒是有一点点的印象,他有所感觉,却不敢挑明自己的怀疑,匆匆忙忙就离开了遍寻不遇,对面不识的三弟耿光大。
伫立巨石之上的耿光大,举着手臂,目送载有两兄弟的轿车远上了一处大丘陵,又绕出一道山沟,腾起的土尘在无风的下午如烟似雾。轿车看不见了,耿光大追随的魂魄被佛家的一闪念,抖擞回了凡骨肉身之中。活佛的耿光大习惯地在石上盘腿打坐,闭目诵经,为相遇又相失的兄弟祈求平安,为自己体内泛滥而起的尘埃,寻求一种重新的落定与平静。很快,他就进入了一种生死无界,天地混沌的入定状态,洞彻了几生几世的飘渺。
过去了多久,又返回来的耿光祖和耿光正,从嘎然而停的车里钻了出来。两人站在那块浑然一体,独立于草原之上的巨石下,仰望着上面一丝不动,塑像一般入定的活佛。此时的兄弟俩心里共同着一个信念,活佛就是自己弟兄中的老三耿光大。这一顿悟是耿光正在几个疑问中恍然之时了然到的。醍醐灌顶的耿光祖立马叫停了轿车,以最快的速度返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