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瓦片在梅雨里浸得发亮,檐角垂下的青苔像是被遗忘的经卷。我总疑心祖父的烟斗灰落在某片瓦楞上,三十年前某个黄昏的烟圈正顺着雨丝游荡。木门吱呀声里,我恍惚看见母亲端着青花瓷碗穿过回廊,碗底沉淀的当归香气与墙根疯长的蕨类植物纠缠成一团混沌的雾。
墙皮剥落处裸露出暗红色的老砖,砖缝里嵌着发黄的糯米灰浆。手指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凹陷,竟触到几粒结成硬块的谷粒——大约是当年夯墙时混入的稻种,在砖石的囚笼里守了百年孤寂。墙角蜘蛛网悬着水珠,折射出无数个棱角分明的世界,每个晶亮的小球里都蜷缩着不同年岁的光影。
窗棂上褪色的剪纸还剩半只喜鹊,喙尖衔着的梅花被蛀虫啃成镂空的月牙。玻璃表面蒙着水汽,我用掌心抹开圆形的窥视孔,望见后院那株歪脖子枣树正把枝桠伸进二楼窗台。树皮皲裂的纹路里积满陈年雨水,蚂蚁们举着透明的卵壳在沟壑间迁徙,它们搬运的或许是谁遗落的童年。
八仙桌腿压着张泛黄的成绩单,钢笔字洇成蓝紫色的溪流,顺着木纹漫向1997年的夏天。抽屉深处藏着半截断齿的木梳,梳齿间缠绕的银发比月光更纤细,轻轻一碰就碎成尘埃的叹息。五斗柜第三层有包着油纸的旧书,翻开时惊飞一群铅字排成的雁阵,墨香里浮出父亲用红笔圈点的批注,每个句号都像未燃尽的烟蒂。
天井里的青石板被岁月磨成镜面,倒映着流云掠过屋脊的轨迹。石缝间钻出的车前草举着露水银币,向过往的风雨购买光阴的碎屑。墙角陶缸养着几尾红鲤,它们吞吐的气泡裹着祖父讲了一半的故事,浮到水面便化作细碎的虹彩。
阁楼横梁悬着褪色的风筝骨架,竹篾间残留的棉纸印着褪色的牡丹。线轴卡在椽木缝隙里,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线,轻轻一扯就牵动整个屋宇的关节作响。旧皮箱锁着樟脑味的秘密,铜搭扣生出的绿锈里,藏着姑妈未寄出的信笺,邮票上的长城被虫蛀成连绵的虚线。
灶台边的水缸结着蛛网般的冰裂,倒影被纹路割裂成无数碎片。每个棱角里都冻着不同的节气:立春的萝卜缨子,清明的艾草团,冬至的糯米饭在陶甑里蒸腾的雾气。砖灶膛里的灰烬保留着火焰的形状,像是某种远古的图腾,灰白表层下仍蛰伏着猩红的余温。
门环上的铜绿厚如苔衣,叩击时发出沉闷的钟鸣。声波漫过门楣的八卦镜,惊醒了梁间燕巢里沉睡的旧时光。雏燕绒毛间粘着二十年前的柳絮,混着老猫褪下的银须,在穿堂风里跳着螺旋形的舞蹈。门槛石被磨出圆润的弧度,凹陷处积着历代鞋底的纹路,层层叠叠如同树木的年轮。
雨忽然停了。西墙的爬山虎抖落水珠,叶片背面露出用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数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却仍固执地指向某个放学后的黄昏。晾衣绳上垂着水滴串成的珠帘,每颗水珠里都蜷缩着缩小版的屋檐,瓦当滴水重复着永恒的圆周运动。
暮色爬上窗台时,老屋开始吐出收藏的光阴。灶膛火星迸溅成流萤,墙缝渗出陈年米酒的气息,梁木发出甘蔗般的清甜。那些被砖石吞咽的对话,被瓦片压扁的笑声,此刻都膨胀成透明的气泡,在渐暗的室内轻轻飘浮。我站在时光的褶皱里,听见所有消失的事物都在发出潮水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