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从部落共主到国家体系
通过前几讲,我们已经明确了“部落共主”这个词儿,那么国家体系又是如何慢慢形成的呢?别着急,我们先来列举一下世界上同时期的其他两个文明。
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它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美索”就是之间的意思。两条河流冲刷堆积出来的土地容易开垦,也容易收获,非常适合农业发展,因此,它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肥沃月湾”。
但是农业有利了,居住上却很不方便,肥沃的冲积土没有森林,没有山,甚至没有石头,连盖个房子都不容易找到足够的材料,那怎么办呢?用贸易来解决!用丰富的农产品去交换其它物品,因此,贸易就成为了这个地区最主要的社会组织和行政原则。
再来看看古埃及的尼罗河流域,同样是河水冲刷的肥沃土壤,但它的河谷两边有山有树木,还有大量的石材,这就保证了这里的居民基本上可以自给自足,而且河谷形成了自然的疆界,别人不容易入侵。这个方面,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是开阔之地,很容易引来觊觎者,所以政权经常更迭。
良好的农业条件,使得古埃及文化快速发展,没有外敌,又让古埃及建立了长远安定的王国组织,但少与外界互动也有缺点,那就是这个文化的防御抵御能力很低,后来再遇到巨大威胁挑战时,就全面瓦解了,再难复兴,现在的埃及人,和建造金字塔制作木乃伊的古埃及人完全是两回事儿。现代埃及人是后来才从两河流域或阿拉伯半岛移居过去的,古埃及的文化与人种基本上灭绝了。如此彻底中断的命运和古埃及的封闭环境有着密切着关系。
对比前两个同时期的文明,我们在新石器时代后期,在目前叫做中国的这片区域上有好几个地方,同时进入了农业文明。农业带来的人口增加使原有的村落无法容纳,于是他们向外寻找居住与耕种点,如此一来,各中心都向外扩散,彼此接触,互相影响,也就加强了对立与竞争。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有理由大胆假设,中国这块土地上的人口高于同时期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我们为什么这么自信?看证据!司母戊鼎,它是目前已知最大型的晚商青铜器,它高133厘米,长122厘米,宽79.2厘米,重832.84公斤,这么个大鼎是怎么铸出来的?首先要有青铜汁,在将近800摄氏度的高温中,由铜和锡混合的青铜才能融化为液体。商人使用的器具是坩锅,经过计算,这样一个大鼎,需要七十口坩锅烧出来的青铜汁才够,而且要同时烧,同时浇铸,不然温度不同,冷却的过程中就会产生缝隙。这么大的工程,至少要三百个专业人员密切配合,同步作业,才有可能铸出这口大鼎。
再来个证据,郑州商城,七千米的城墙,八十七万立方米的夯土,经过计算,每天动用一万人来夯城墙,全年无休都要四年才能完工。因此,早在新石器时代,中国人口的密度就远高于两河流域和尼罗河流域,更不用说美洲地区了。
除了青铜器和城墙,我们在甲骨文中还发现了“劦田”这个名称。在考古挖掘上,安阳出土了一个工具,坑里面挖出了四百四十把石镰,石头做的镰刀,这是商朝集体农作最清楚的证据。
一块土地种一年之后,植物将土地里的养分消耗掉了,再种就会减产,因此,商朝的田是种一休二,每块土地都每三年种一年,这样才能保证农业收成,那休了两年的地,杂草丛生,说不定小树苗都出来了,再种得废功夫整理,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四百多把镰刀放在一起,大家一起劦田,协助耕田,让这块休息了两年的土地重新变回农田。从这也能看出商朝有了高度组织化的做法。
那商人是如何获得如此大的动员及组织能力呢?换句话说,大家怎么就能够心甘情愿的听商王的话呢?还是因为商人的鬼神信仰!古人科技不发达,不能理解很多自然现象,有人若是宣称他们有能力影响改变决定这些现象,那么这个人就很容易获得权威地位。
举个例子,天不下雨,巫师说给河神送个少女,于是大家都选择相信巫。巫再说在这个地方杀头牛祭祀,阻止下个月将要出现的洪水,大家也都宁愿相信。
人上一刻还活着,下一刻就不动了,人们相信一定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身体去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是另一个开始,萨满教的“萨满”指的就是有能力可以在这两个领域中来回行动的人。在活人的世界跟死人的世界之间,有来回行动切换自如的人,必定会获得其他人的尊敬和惧怕。
商文化就带有浓厚的萨满教的意味,商王都是能够通天地的人,这时期的中国国家组织,建立在商王通天地的巨大权威基础之上,因而得以威服众人,组织大规模的动员。那些所有关于祭祀占卜的相关物品,仪式和现象,通通都是商朝的统治机制。这就解释了,为何那么多的人力愿意听从和效力与商王。
殷墟出土的主要是陵墓陵寝,我要说商王就住在里面,大家觉得恐怖吗?殷墟本质是陵邑,不是人居住的地方,但,对于商人来说,鬼城比人城重要。商人的生活是以鬼而不是以人为中心的。殷墟的周围没有比陵寝更富丽堂皇的宫室建筑了,所以我们大胆推测,商王的生活或许有很大一部分就住在这鬼城里,他们之所以住陵寝,是因为他们具备了和祖先沟通的垄断能力。强烈彰显他们独特地位与能力的一种方式,就是与鬼同居。这是只有少数有特权的人,才能进得来的鬼城,也是商朝的政治核心,对于民众而言,王和祖先是住在一起的,自然就意味着王有着通天的神灵。
这种人鬼混居的状态,我们称之为连续性世界观,也就是说,人和外在的环境之间没有明确的区隔,那么相对的,不连续性世界观,就是把人和非人的世界完全分开,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这种鬼气森森的连续性世界观,有好处也有隐忧。上节课我们讲了,商人靠驯服大型动物来获得了自信,然后他们又有着如此的鬼神信仰,商王都自称能通灵,那大家想,商王自己到底认不认为他自己能通灵呢?恐怕连他自身都沉浸在不断加强的种种仪式里。从而也威胁利诱更多的部落民族加入他的领导系统中,这就是好处。
隐忧则有两个,一是遇到不在这个系统中的人,以实力来挑战商的权威,二是在这个系统中,有人模仿通鬼神的种种手法,继而打破商的鬼神垄断。这个隐忧后来成为了现实,周人学会了占卜文字,但周人又不那么相信鬼神。
岐山周原,周崛起的地方,它崛起之前在哪?先看考古。武丁时期的甲骨文,就已经有了“周”这个字了。再看文献,武丁时期,周人“毕路蓝缕”,都穷成这样了,肯定不会对商构成威胁,那不造成威胁,周人又离得那么远,甲骨文上怎么会出现“周”这个字呢?《诗经•大雅》中描述,周曾有一段时间,窜于戎狄之间。“窜”这个词儿,明确不是指定居呀,于是钱穆先生主张,周最早应该起源于晋南,即山西的南部。山西南部这个地区,就和夏人商人的活跃区域接近了,所以商的甲骨文上,才会出现当时并不强大的周。但不知什么原因,周人放弃了农业,改为像“戎”、“狄”一样的渔猎生活,结果窜于戎狄之后,过得也不好,索性整个部落另寻出路。在周人传奇性的领袖公刘的大胆领导下,远迁到渭水流域的豳,然后再往西移到周原,在那里找到了适合农耕的新天地。然后,他们又花了超过百年的时间,逐步逼近并包围商人。
我们在周原考古挖到了青铜器、卜骨和少数的卜甲,这应该就是周人在晋南时,和商人先进文化接触的结果,而后又将这部分技术带到了周原。
《诗经》里描述:“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膴膴,肥沃的意思,堇荼,是带有苦味的菜,怡,是甘甜。意思是这里种出来的东西,连苦菜都是甜的。这么适合农耕的土地,原住民是谁呢?猜到了吗?就是羌,被商人视为动物的羌。商人将它们视为动物,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相对而言迟迟未进入农业生产,很可能仍然以渔猎为生,远比商人落后和野蛮。羌人由羌到姜,由无文字到有文字,中间关键的因素很可能就是新移居过来的周人与周文化。周人在这里和羌建立了密切的合作联姻关系,西周一共十二个王,隔代就出现一位姜姓的王后,这个规律绝对不会是偶然。为什么周和和羌走的如此亲近呢?最合理的解释是,周人远徙到羌人的地盘,发现在这个易于农耕的丰美之地,住着一群不懂得农业的渔猎民族,只要和羌人维持良好关系,周人就可以轻易地占用这块良土,再次安居。周人的农业基础,和羌人的渔猎畜牧很自然的互补起来,发挥了双赢的效果。外来的周人和原住的羌人,一方面在生产形式上没有冲突,另一方面,又有着对外的共同敌人——商,这使着他们的合作关系迅速发展,不断升级。
周人的青铜器有个特点,它沿袭了商人的工艺,在纹饰上却相当匮乏。周人的卜也有特点,第一,字少;第二,记录方式也不同,这说明无论是青铜器还是卜,周人都只学了个皮毛。
周人用卜,恐怕不是真正相信卜,相信借由卜去和祖先神灵沟通,而是借此向商人宣布,这种本领,不是只有你有,我也会!而且有趣的是,周人问卜,不问自己的祖先,问的是商人的祖先。周人这是什么心态?周人从商人那里偷学了卜的技术,然后利用卜把商人的祖先拉到自家的阵营里来,看看你家先人帮你还是帮我?你的祖先不一定都听你的吧!
还记得上节课讲的,“相土作乘马,亥作服牛”吗?相土是有着丰功伟绩的商的先王,周人不但问卜喜欢问他,还在周人自己的神谱上,让相土当了第一代土地公,这明显是把人家有能力的祖先搬到自家来。
商人用鬼神统治,周人用联盟来创造和协社会。共同发展最突出的例子是青铜器,商人铸的青铜器上,铭文基本上都是族徽,周人则有了契约的含义。今天我们相处的很好,我愿意跟你合作,于是我们就铸一个鼎,在永远不会放坏的青铜器上,刻上彼此的关系,就此世世代代固定下来,这就是周人青铜器上最爱刻的字:“子子孙孙永宝用”。
周人其实一直臣服于商,还帮着商东征西讨。肥沃的土地带来农业的丰收,攻打某些部族又取得了战争的经验,结盟相好的邻邦又有了外交的优势,套用现代说法,周的综合国力越来越强。
纣王时代,发生了西伯昌,也就是周文王被囚禁在商人领土上死去的事儿,这事导致了周人和商人彻底的正式决裂。青铜器何尊上记载,周人翦商出奇顺利,把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周人原本并未期待就此取商而代之,出兵的动机是要展示威力,搞个军事演习之类的,抵抗商人的压迫,没想到一打,竟然不止打赢了第一场战役,而且一路打到朝歌,基本上没有遇到像样的阻碍。突如其来的胜利,让周人自己都感到惊讶和不解,于是周人试图答疑解惑,后来周人的思考和建立的答案,彻底改变了中国的政治体制,甚至彻底改变了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基本性格。周人一下子让商朝土崩瓦解的甲子之战,开启了中国文明的全新方向,神鬼退场,人文精神转而跃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