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承吾的家,是什么情况?”
回到办公室,韩懿忍不住发问。邓泽华拉开抽屉,关上;烦躁不安地把桌上堆积成山的教案移开,在夹缝中找到了烟盒;利索地抖出一根咬在嘴里,点燃,猛吸一口才缓过气来。邓泽华一手叉腰,一手夹烟,费力地抽吸。
“承吾妈妈有他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只是个小姑娘嘛,哎。”邓泽华把烟蒂放在窗边,望向外面晴朗的天空,“见过两次面,一次是高一刚开学,一次是高一期末去家里找人。没来上课,以前从不逃学的,我以为他也学坏了嘛。可看见何叶还在教室,就觉得奇怪,他们形影不离的。于是就问何叶,他说承吾在家照顾妈妈。我当时根本不相信,心想,要是抓个正着就彻底放弃了吧。于是依照通讯录上的地址去了臧承吾的家。”
邓泽华张开嘴,像是含了一大口难以吞咽的空气。
“房门敞开,我看了眼门牌号,是802号。客厅的桌子被掀翻在一边,饭菜汤水流得到处都是。臧承吾,他……他就跪在卧室外面哭,脸上全是抓伤。我吓坏了,然后另一个男人从厨房冲出来,手里拿着菜刀要把门劈开。后来才知道,那是臧承吾的舅舅。他妈妈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哭着,骂着,要臧承吾偿命。说出这样的话,哎,谁能听得下去……”
“偿命?”
“当然,还是把人从卧室劝出来了。我就看了一眼,便去到了外面。衣不蔽体,胡言乱语,自己的母亲这样……最后,找到臧承吾的舅舅问明情况。”
“精神问题?”
“是的,间歇性的。”
“家族遗传?”
“谁会想要那样的家族。”邓泽华气愤地竖起眉毛,眼神又哀愁地黯淡下去,“臧承吾的妈妈,那个小姑娘,有一天,被人性侵了。”邓泽华难过地说,“而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她的亲戚,不仅没有报警,还当做没有发生过。”
“怎么会……”
“这是一件丢脸的事,臧承吾的舅舅告诉我,也就是她妈妈的哥哥。悲剧过后,他没有保护自己的妹妹,甚至连同家人一起侮辱臧承吾的妈妈。那时候,臧承吾的妈妈就已经崩溃了。但事情还没有完,等肚子大起来才知道,怀孕了。”
邓泽华给韩懿递去一根烟,可他没有反应,只是面如土色地盯住危如累卵的教案。邓泽华这才想起来,韩懿是不抽烟的,于是给自己的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吁出烟雾。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臧承吾生下来,也不知道他们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臧承吾的妈妈,她拒绝一切帮助,当然,在正常的时候也是可以上班工作的。所以,就是这样”
“学校再也没过问了?”
“我们努力过了,非常努力地努力过了。这里的学生不多,但每一个都有问题。那些轻微的就不举例了,我们来说说严重的,比如吸毒的,赌博的,坐牢的,跑路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没辞职吗?因为,这些讨厌的孩子在为该死的成年人赎罪!
“除了教课,我们已经非常,非常努力在避免这群孩子在教室伤害同学。你知道比遗传更可怕的什么吗,是家庭,孩子会重蹈覆辙,变得和他们父母一样毁掉自己的生活。
“所以,父母把没有希望的孩子送来这里。可这里只是一间学校啊,不是监狱,不是乐园!学校需要学生,也需要父母,可他们人呢?那些既聪明又愚蠢的父母都去哪儿了呢?”
邓泽华愤懑地以为韩懿会反驳,毕竟说出这样的话,自己也不知道是逃避责任,还是陈述事实。只见韩懿站直了身体,一脸祥和地展露笑容。
“多幸运啊,”他说,“再也不用花时间把这群孩子一个个找出来了。”
邓泽华哑然失笑地张大了嘴巴,接着,笑声犹如源源不断的能量爆发出来。走进门舒薇恩目瞪口呆地望向他们,然而宣泄的笑声却更加响亮。
课间休息,金蔚婧第一个找到的就是臧承吾的同桌。从何叶那儿得知,臧承吾偶尔要回家照顾生病的妈妈。
“他可从来没提过。”金蔚婧生气地说,“你也没有。”
“我……”
“承吾住哪儿?你知道的吧。”
“好像知道……”
“好像知道?”金蔚婧加重了语气。
“我也没有去过。”何叶小声说。
“从来没有吗?”
“没有。”
“你们不是经常要一起玩吗?”
“都是他来找我的。”
“行,把地址给我。”
何叶返回教室撕下一页便签纸,在上面写好住址,然后交给金蔚婧。
“确定?”
“嗯嗯!”
金蔚婧默念地名将其对折叠好,放进自己的裤包里。刚抬头,便看见一个女生慌张地把目光避开,这漂亮的脸蛋几天前不就在操场见过吗。是来是同班同学啊,金蔚婧暗想,等晚自习结束就去臧承吾家。
客厅的沙发里,臧承吾在漫长的昏睡中度过了整个下午,但对他来说,只是一眨眼的刹那。醒来的时候,臧承吾意犹未尽地靠向身体一侧,当再次看到电视机的深灰色屏幕,才意识到金蔚婧并不在身边。
墙壁上的时钟显示已经五点半了,而主卧依然悄无声息。臧承吾走过去推开房门,臧馨媛不在床上。他地大叫起来,却得不到一个回应;惊慌失措地跑到门口一看,去看见妈妈正好进来,手里提着装满的菜篮。
“醒啦。走的时候没关门,怕吵到你。看,我买了菜。今晚吃鱼香肉丝、青椒肉丝、蒜薹肉丝、芹菜肉丝……”
臧馨媛一边说,一边在厨房忙活起来。她满怀热情,可又把儿子视作透明人,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做。即便脸上挂着微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逐渐的,五官也就僵硬了。臧承吾站在厨房外,任由妈妈忙碌,那看不见面部表情的背影,像是别人假扮的。
把米舀进锅里,拧开龙头用自来水冲洗。两遍,不用太使劲,只要把杂质清理掉就行;再把手掌按在沉淀在锅底的米上,水位与手掌齐平就好;用帕子把锅外的水渍擦干,放进电饭煲。跳闸后再闷一会,这样的饭做出来才是香喷喷的,不粘也不干,软硬适中。
臧馨媛把鱼香肉丝、青椒肉丝、蒜薹肉丝、芹菜肉丝摆成四个点放在餐桌上,再各盛一碗饭;着散发热气的饭菜,心满意足的笑了。她把鱼香肉丝、青椒肉丝、蒜薹肉丝、芹菜肉丝每样都给儿子夹了一点,期待对方的品尝。
“嫩吗?”
“嫩。”
“好吃吗?”
“好吃。”
“今天有晚自习的吧。”
“有。”
“吃了就去?”
“吃了就去。”
“多吃点。”
臧承吾几乎是把碗含在嘴里,将米饭混合各种口味的肉丝往嘴里塞,腮帮鼓得像要掉下来。妈妈面带微笑地小口咀嚼,那张脸怎么可以这么开心?每一次吞咽都难受得像是窒息,可臧承吾还是添了第二碗,他不晓得该如何提前离桌。又要站在一旁看着妈妈吗?就像看着电视剧里的人吗?那所谓的真相,观众知道,角色却不知道。
当臧承吾迈动脚步,微凉的晚风便在脸颊两侧旋转,似乎不是迎面吹来的,而是自己正好经过。酒精带来的恍惚终于停止了,可这和以前的感受别无二致,一种置身事外的抽离。慢慢的,大脑开始处理累积的信息,他加快了步伐,试图冲破眼前胶片似的记忆。
那首日文歌的旋律是什么?
臧承吾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心底的委屈油然而生;他羞耻地躲避行人的目光,以为眼中有泪。霓虹招牌的色彩艳俗迷幻,纷繁杂乱地闪耀着,犹如熔化的塑料释放廉价的光晕。当这些光进入臧承吾的瞳孔时,仿佛被引力场扭曲,使其看见如梦的幻像。他露出和妈妈一样的笑容,就眼里就能分辨出来,是那么的病态而呆滞。他走啊走,在无数雪白的光芒前停下;七点的上课铃声令臧承吾恢复些许神智,他抬着头,每一间教室都亮的通明。臧承吾痴痴地站在学校对面,他想,金蔚婧会知道哪首歌的旋律。
突如其来的远光灯把时空撕开一道口子,尖锐的光线比刀刃还锋利,令人目眩。臧承吾本能地举手遮住眼睛,一张张过度曝光的图片似乎在视网膜上打印,重重叠叠,接着出现了异常扭曲的脸。这张脸在臧承吾大脑里重复显现,就两三秒的时间,循环着从愤怒到痛苦的转变。这不是自己的脸,他想。忽然,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连肩膀也不听使唤了。臧承吾记起来了,自己用拳头狠揍了一个学生。
臧承吾心生恐惧,仄歪地倒退了几步,就像那人狠揍妈妈吗?一下,两下;一拳,两拳;如果还不听话,就揍到听话为止。她为什么要告诉我经过?我为什么要伤害他?我……我……我就是想伤害他,如果他要伤害别人……
臧承吾转身逃走,用手抓揉自己的头发;捂住耳朵,公路产生的噪音快把心脏震碎。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想知道的……从来都不想……
妈妈是女孩时候的照片,妈妈第一次拍照……
妈妈是女人时候的照片,妈妈最后一次拍照……
为什么穿纯白的裙子?为什么走那条小路?为什么不反抗到底?为什么还要怀孕?
黑暗之下的霓虹闪耀,是恶魔的虹膜;它笑,凡人便要受难。虚幻的阴影掠过臧承吾脆弱的身躯,灯红酒绿的广告招牌散射出雾霭般的光芒,是夜空的另一层梦幻。无论臧承吾走多远,走多久,都被这光学污染的大气所笼罩。他害怕地跑起来,却不知不觉中回到了家的楼下,栽倒在小区的灯柱旁边。
臧承吾倦怠地蜷缩起身子,双手抱住脑袋,冰凉的泪水似乎从皮肤的毛孔里渗透出来。他无比悲伤,以为只是要施加足够的压力泪水就会停止。臧承吾用力挤压头颅,可每一次睁眼,泪水都将脸颊淹没。
啜泣。呻吟。臧承吾哪一样都不愿承受,他想要恢复正常,在回家之前变得和以往一样。
那首歌的旋律是什么?
那首歌的名字是什么?
Birds!
Birds……Birds……Birds……
Birds,Birds,Birds……Birds、Birds、Birds……Birds!Birds!Birds!
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语速之快,着魔般毫不停歇。臧承吾把肺里的空气消耗殆尽才呼吸一次,从刚开始的一层不变到转换腔调地念叨,由悲愤到怨怼再到嗤笑,接着又回到悲愤。他一分钟可以说上百次,世间万物都微缩成这个单调的词汇,从混乱不堪的思维里抽离出来,被唾弃,被遗弃。
BirdsBirdsBirdsBirds……Birds!
Birds!!
Birds!!!
臧承吾大声呐喊,之后再也不说出一个字,仿佛所有的一切又归于平静,一种潜伏下来的混乱。他支撑起疲惫的身体,衰弱的神经勉强还能保持平衡;于是吾若无其事地搭乘电梯上楼,推开家门,只听见电视的声音。臧承吾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满脸哀伤地看着妈妈,她已酣然入睡,眼角还挂着浅显的泪痕。
金蔚婧孤零零地站在十字路口旁的超市外面,背后雪亮的白光似乎要把她推倒在自己巨大的影子里。到底是哪个方向啊?她转身走进超市,在货架上选了两罐咖啡,去到收银处结账。
“请问,蜀都庭院,是哪个方向?”
“在——”瞧见金蔚婧又高又胖的体型,收银小妹眼里顿时闪过稍纵即逝的惊讶,“过街,直走,第一个路口右转。”她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分享给自己同事,快看这胖女孩,还和两罐咖啡,“一共12。”
金蔚婧面红耳赤地把两罐咖啡握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引人注目。在等待找零的时间里,她真想大声告诉眼前这个轻浮的收银小妹,这两罐咖啡不是我一个人喝的,是和朋友一起,和朋友!
“收你15,找你3元。”
彼此礼貌地点头微笑,在金蔚婧离开超市的那一刻,分明听见了恶意的议论。她吸了吸嘴唇,猛眨几下眼睛,头也不回地穿过人行道。
蜀都庭院,蜀都庭院,蜀都庭院……在这儿!
金蔚婧一手握住一罐,掌心的温度几乎要把咖啡捂热。她开心地耸了耸肩,想想待会见面要说什么好。是先和叔叔阿姨打招呼呢,还是直接叫承吾的名字,这会把他吓一跳吧,哈哈哈哈!
走出电梯,金蔚婧找到了804的门牌号,就是这里了。她保持着平易近人的微笑,即便刚才发生了难堪的事情,也抛诸脑后。深呼一口气,按响门铃。
“你好,请问这里是臧承吾的家吗?”
“你找谁?”一个女人隔门回应道。
“臧承吾。”
“谁?”
“臧承吾,我是他同学。”
门开了,露出条缝。
“这里没有叫臧承吾的。”
“没有——”金蔚婧把一罐咖啡放进包里,把便签纸拿出来,“是这里吗?”
“是我家的地址啊。”年轻女士身穿练习瑜伽的服装,迷惑不解地说,“可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