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水汽渗进程默的指缝时，他正在给画布最后一片天空补色。钴蓝混着群青在刮刀下翻卷，像台风来临前的海面。阁楼铁皮顶棚突然传来密集的敲打声，雨点裹挟着铁锈味落在调色盘边缘，将孔雀蓝染成浑浊的灰。
十七岁的聋哑少年缩回贴着膏药的左手腕，看雨帘从生锈的防盗网外垂落。画架上未干的油彩倒映着楼下修车厂猩红的招牌，父亲程大勇正在给生锈的货车底盘喷漆，橙红火星溅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滋滋的哀鸣。
三个月前区立美术馆的玻璃展柜里，程默的《无声海》还浮在镁光灯下。评委说那片压抑的深蓝里藏着惊涛骇浪的呐喊，却没人知道颜料是少年从报废汽车上刮下的漆皮。此刻装着奖杯的饼干盒正在阁楼角落发霉，底下压着美院附中的录取通知书——学费那栏用红笔圈了七道褶皱。
暴雨在黄昏变本加厉。程默看见父亲突然扔下喷枪冲进雨幕，红色工装服像团燃烧的火焰。顺着父亲奔跑的方向，他望见会计撑着黑伞站在拆迁办的公务车前，公文包露出账本暗黄的边角。
颜料箱打翻的瞬间，松节油混着雨水在地上蜿蜒成蓝色的溪流。程默撞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冰凉的雨箭刺进他单薄的衬衫。散落的画笔在积水中漂浮，他跪在地上徒劳地抓取画纸，那些浸透的蓝山蓝海正在他指间分崩离析。
泥水呛进气管时，他摸到躺在排水沟边的钛白颜料管。去年冬天美院教授把这支进口颜料塞进他手心，老人枯瘦的手指在他掌心写字："要画光。"此刻铝制的管身凹陷下去，像是被人狠狠踩过，凝结的白色膏体正从裂口汩汩涌出，像道凝固的眼泪。
警笛声混着拆迁办的扩音喇叭刺破雨幕。程默抱着残破的画箱回头，看见父亲被三个黑衣人按在公务车引擎盖上。男人扭曲的脸贴在雨水横流的车前窗，口型在说："回家去"，融化的红色车漆正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高烧在午夜降临。程默蜷缩在漏雨的阁楼里，看墙上贴着的《无声海》被潮气啃噬出黄褐的蛀痕。那只曾画出海上明月的左手悬在床沿，神经性震颤让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断续的弧线。急诊科医生说淋雨引发了脑膜炎，而X光片显示他颈椎里埋着颗定时炸弹——五岁时从起重机吊臂坠落的旧伤。
晨光刺破云层时，程默发现右手还能动。他拖着僵硬的左腿挪到窗前，用食指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艘白色帆船。楼下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拆迁队的挖掘机正在啃食修车厂的铁门，父亲昨夜被带走的红色工装服碎片挂在破碎的霓虹灯管上，在风里晃成一点将熄的火星
程默的食指在玻璃上第三次颤抖时，拆迁队的钢牙咬穿了卷帘门。生锈的铁皮发出尖锐的撕裂声，这种震动沿着墙体内的钢筋爬上阁楼，在他残存的半规管里掀起海啸。他忽然想起六岁那年趴在起重机底盘感受到的轰鸣，此刻的震颤同样精确地丈量着毁灭的进度。
医用固定带勒进脖子的旧伤里，他对着窗哈出白雾。刚画好的帆船正在消失，楼下铲车掀起的尘土给玻璃蒙上淡黄的滤镜。父亲三天前被带走时踩碎的眼镜还躺在水洼里，镜片上粘着半张拆迁公告，鲜红的"拆"字正被雨水泡成粉色的血水。
当夜他用缝衣针挑开右手绷带，美工刀片在台灯下闪着蓝光。床底铁盒里还藏着半管赭石颜料，是上周从美术教室废纸篓捡回来的。刀锋切入虎口旧茧的瞬间，阁楼门突然被撞开，母亲举着电筒的光柱里，父亲工装裤上暗红的污渍正顺着裤管往下滴。
"他们说要按手印。"母亲的手语在光束里破碎成飞蛾，父亲从怀里掏出团皱巴巴的现金，纸币边缘沾着机油和疑似血迹的褐斑。程默看见他小指不自然地向后弯折，像段生锈的铁丝。
拆迁补偿协议摊在画箱上时，程默闻到了父亲袖口的铁腥味。文件右下角需要监护人签名的地方，留着七个歪斜的红色指印——父亲显然不知道协议要签七份。程默的右手悬在纸面上方，拆迁办主任突然用圆珠笔戳他颈椎旧伤："聋子也得按规矩来。"
雨又下了起来。程默在按手印时故意打翻调色盘，群青颜料泼在协议金额上，把六位数染成深海的颜色。穿黑西装的人揪住他头发往桌板撞时，他透过血色视野看见母亲在捡散落的纸币，父亲正用扭曲的小指勾住她衣角。
那支藏在石膏里的油画笔开始发霉。程默在CT机轰鸣声中练习用牙齿咬住笔杆，造影显示他颈骨裂缝里卡着的金属片又向神经丛逼近了2毫米。护士说他在昏迷时一直用右手食指划拉床单，监护仪上的轨迹像是连绵的波浪线。
出院那天，程默在废墟堆里挖出半罐汽车底漆。拆迁队的警戒线在暮色中飘成猩红的浪，他蘸着油漆在断墙上画了艘更大的帆船。夜风送来柴油机的轰鸣，他趴在地上听见履带碾过碎砖的节奏，突然意识到这是挖掘机调头的预兆。
当钢铲的阴影笼罩白帆时，程默正用牙齿拧开最后的钛白颜料。颈椎传来的锐痛让他在满地碎石间蜷成虾米，右手却固执地伸向那截露在瓦砾外的画框边角。警笛声与金属撞击声里，他听见五岁那年的海风穿过起重机铁架，父亲在三十米高空喊出的那句"抓紧"，此刻终于穿越十二年时空，落进他永远寂静的宇宙。
拆迁队发现少年遗体时，他右手食指仍保持着勾画笔的姿势。覆满铁锈的钢筋从锁骨下方穿出，在雨水中淅出的血线，正缓缓爬向那幅未完成的画。被铲车碾碎的画布上，钛白颜料与血水交融成奇异的粉，像黎明前海天相接处，第一缕挣破黑暗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