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左侠想要坐起,刚刚撑起胳膊,忽然眼前飘过一个金光镯,不由一阵眩晕,又重重栽了下去。
“穷鬼!滚蛋!”模糊中,那一群疯狗一样扑过来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穿着灯笼裤的腿,每两条腿上面皆连着一个脑袋,这些脑袋一边俯瞰他,一边降落下来,同时脑袋下伸出一圈胳膊,胳膊上镶的爪子抓脚举腋,使他从地面升起来,腾云驾雾般被晃悠了几下,一松爪子,他飞了出去,“扑通”一声,伴随着耳中的一阵轰鸣,他重重砸落在尘土中。
门外荡起一片轻尘……
他嘴角溢出一股血,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他蜷在街侧。捋了捋混乱的记忆:
他被地狱一个喷嚏送到人间。立即歪在一个床角拼命地拿着一根竹管猛吸,吸完忽觉精神百倍,他站起身,从一个蜷曲的虫子舒展开来,变成一个清瘦的公子。
“我这是怎么了?”左侠当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随着与本体意识的交流,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和自身的身份——现在的他,已是一个家道败落的富家公子。
“啊?怎么会这样?”虽然此刻他身体健全,左侧不再是机器,但他很排斥现在的自己。转念又想,既然机缘如此安排,定有其深远意义。
他只好硬起头皮做这个公子,而这个公子的意识见左侠的意识进入,竟然把旧账一交,甩手休假了。
也就是说,这个可悲人物的身体自此将全凭左侠的意识支撑,其本体意识撑不下去以休眠为由逃避了。
左侠忽然接到这么个烂摊子,不由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叫章三,已经在这个馆子记下好几笔欠账,他真的没钱了,家里所有的值钱东西都被变卖光干了这个,就剩下一个死心塌地的老婆和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还被老丈人一大早套了牛车接走,搬到一个远离了他的地方。
而这个馆子马上就要跟他结账。
很快,门口闯入几个凶蛮的大汉,拿着记账薄来向他索要银两。
若是过去,他定会油嘴滑舌,拿家中老婆孩子的身价跪下乞求他们,可现在意识变了,他做不到这样,他义正辞严地指着他们:“你们赚这祸国殃民的钱,良心不痛吗?我奉劝你们,趁早关门,别再祸害乡民了。”
“哟嗬?你这个废物,精神了?欠揍!给我打。”领头的一挥胳膊,几个人便扑过来。
“你们这帮混蛋。”左侠摆开架势,欲格挡他们时,才发现这个不中用的躯体居然手无缚鸡之力……
“慢着,看他的衣服料子不错,扒了抵债。帽子也不错,摘了……”几个人像杀鸡拔毛一般抢了他的衣帽,将他辫子一踩,一顿教训,最后,拿出一张欠条,抓住他的手摁下一个血掌印,便将他扔到大街上喂狗去了。
他躺在大街上,发辫蓬乱,内衫脏破,昏昏沉沉,两眼发黑。
他忆起往事:当初家父珍藏着一大块“灵丹妙药”,说是前朝时期祖上经商出海带回来的宝物,已经传了很多代,最后传到父亲手中。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每遇腹痛头疼,家父就会刮一点研成末让他服用,还告诉他,只可以刮一点,多了会中毒。记住,这个东西价比黄金,是要传给子孙的传家宝。据说已经传了几百年,才刮用去一个角。
直到他长大后,洋人传教、通商来到这里,这种“洋宝贝”才走进大众视线。虽说仍然很贵,但不再那般稀缺。还到处设了“神仙医馆”,这些医馆修得土不土,洋不洋,门上画个招子:一个仙人手捧一块土疙瘩,旁书“食灵丹烦恼尽袪,服妙药精神倍增。”主书四个大字:包治百病。这种医馆的开设者,一不会号脉,二不懂针灸,只售卖这种土疙瘩似的药品,俗称“料子”。
此物一经上市,马上供不应求,导致价格越涨越高。
时人憨直,不知其诈,此物越涨,有点钱的人越买,善于奢侈的人越滥用。人们已狂热到“宁可居无屋,不可家无料”的地步。毕竟房子有价,此物无价。
他们疯狂地往家里囤此物,囤得越多越有安全感,就像某个时代的人狂囤黄金钻石口罩一样。就算没钱的,也要想办法凑凑热闹,那怕只买到一丁点刮下来的粉末也行……这可是来自神仙的诱惑!
光治百病,市场还不够大,渐渐地,民间开始疯传,这东西有病治病,没病防病,既能强身健体,还能延年益寿,喝水冲一点,吃饭撒一些……想怎么用怎么用,想用多少用多少。
如此暴利,洋商人并不满足。
他们性情吝啬、头脑灵活,一段时间后,他们又创造出一种达到利润最大化的营销方式,通过一种新工艺将此料化为一股烟气售卖,将成本降至微小,却以新品更优为由炒作,价格涨到更贵。
此后招子也换了:一个腾云驾雾的大辫子拿着一根竹管,坐在莲花座上,势如神仙。旁书“袅袅若登云,飘飘欲升仙。”,横书四个大字:人间天堂。
章三当时还是有名大户人家的公子,他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本是来看热闹的。
那天,这儿正挂灯笼放鞭炮大开张,他一出现,就被那几个如今出手揍他的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又套近乎又巴结,连抬带搀请进馆子,左一个“公子”,右一个“少东家”,又是捶背捏腿又是递上茶水,还提出免费请客,他因盛情难却,抹不开面子,便第一次享用了这东西,结果一开了头,便像刹不住闸的快车冲下坡,一顿出溜走上一条不归路……先是败光家业,气死爹娘,遣散家佣;再是气坏丈人,老婆孩子被索回;接着变卖家俱良田,牲口房产,直到现在欠下一屁股债,一个人孤另另守着一个牲口院,半死不活、得过且过地捱着日子。
左侠据意识携带的史料知道,这种“药”已将这个大国的子民轻松搞成一地“病秧子”,家境稍稍宽裕的人,都有过服用史,他们的后代也因此而身体思想素质降低,成了麻木不仁,缺乏主见,欺善怕恶的群体,他们思想片面,极端分化,互相猜疑,一挑即散,对远者媚羡,向近者逞强,以至于任人欺凌,随人宰割,直至覆朝换代,尊严尽失,仍昏睡百年,雷打不醒……
想到这儿,左侠顿时二目喷火,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家里走去,他可不是那个烂泥章三,他是左侠,他要改变这具躯体的命运,做回堂堂正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