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您说恨透了我的现实主义,我的条理,我的理性。那是一次夜里的争执——尽管我们的争执总是单方面的讨伐,大部分时候是我连珠似炮,您缄默不语,偶尔也是您在质问,我只会不停啜泣。幸运的是,那样的日子很少,但是总归令人印象清晰。
那次我还是如同从前一般分析着你我之间的情况,这是您的过错,那是我的失误,分明指谪。您突然大声地要求我停下。这种事情很少发生,您总是耐心地容许我发泄。我记不清您具体说了什么话,但是记得您在指责我的理性。“我们之间分什么你我?”我记得您说了这一句。
我本在熄了灯的客厅中焦虑地踱步,但是您那句话让我停了下来。我蹲在客厅里哭,和所有的物什一起沉在了黑暗里。
我知道您是对的。
您一定知道,我对理性有一种病态的固执。一部分根植于我的本性,另一部分则是教育的结果。小时候,大人总会教育我“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一哭他们就离我而去,只有我停下来了,他们才会愿意同我交流。倒不是觉得自己的童年有多凄凉,只是这样的教育方针使得我不甘于流露半点情感。尤记得小学那时候,我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论是受了表扬还是批评,总是不露声色。想上扬的嘴角也好,眼眶里滚动的泪珠也罢,全部都被我憋了回去。后来逐渐习惯了下来,直到如今我也通常面无表情。这样的后果便是优先于一切的理性,当然,在那时尚年幼的我心中,我管它叫冷静。
然而这样的理性是扭曲的,可想而知。我灵魂中感性的那一部分曾经被挤压到极限,几乎无法看见。那时,我没办法感知玩乐的快感,虽然也与他们交往,但我总觉得他们都是一群痴笑着的笨蛋。理性像一堵墙,横隔在我和同学之间。我感觉我孤单地靠在墙根,在寂静中仰望着夕阳下最后的光影。
当然,感性不会坐以待毙。它卷土重来的时候,让我溺毙在自己的幻想与欲望中,溺亡后才得以在凌乱被褥上拾起自己破碎的灵魂。那是一段恣意得令我窒息的日子,是我们都不愿意提及的前尘往事。可是,在那漩涡之上,我依然出演着理性的剧本。我试图说服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不过是在发泄自己的压力:我把理性与感性切分开,那感性就不会在我忙碌的时候干扰我了。
也许除我以外并没有谁会相信这种谎言,但我那时的确真真切切地陷在自己的角色里。可悲也可笑。
很难想象我会一直沉浸在理性的角色里。现今回想,那时候的我哪有一丝半点的理性?一个理性尚存的人,怎么会意欲将自己切割成两半,在一半人面前做淑女,一半人面前当婊子?又或者是,一个理性尚存的人,又怎么会容忍自己下贱的欲望蓬勃生长,怎么会试图将它付诸现实?
世界上大概本就不存在纯净的理性。要么是出于对感性的绝对压制,日后必然会导致毁灭性的结果;要么只是试图将理性与感性切分开,最后落得一个支离破碎的自身。绝对的理性是绝望的。
因此,那时候我就知道您是对的。我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试图在我们的相处之中谈理性。我明白自己谈不上是个理性的人,而我们之间也不是理性的关系。如果我真的那么理性的话,也许我们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开始:我会说网恋是多么地不切实际,触摸不到的恋人是如此虚幻,有尊卑之分的感情是那么脆弱,从疼痛中取乐的生活本就罪恶万分。可是我没有——甚至全然没有犹豫。我只是自发地遵从着自身的感情与欲望罢了。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在您面前大谈现实主义、条理与理性?
我完全没有资格。也许我感性得和三五岁的自己并无二样。
我还是放纵自己沉溺在我们的感性之中吧。放纵自己去感受爱意、疼痛、快感,还有所有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切。就算是在感性中迷惘,也总算好过在理性中绝望。
2020.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