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腊月初二,如果公公还活着,今天应该是他老人家75岁大寿。可是公公去了,不在人世快六年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公公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们。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还很年轻,亲人之间的生死别离,会和我相隔很远很远。可是,公公却走了,走得很突然,还未来得及和我们说声道别,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公公活着的时候,是人世间最难得的好人,他不会用高深的文字和动人的语言去解释什么是“与人为善”,却用微不足道的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是和睦乡邻,芳香四野。
公公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整个人老实巴交,没和任何人红个脸、吵个架,对所有人都是一副古道心肠。他去世了,街道上的人都说:那个好好的老人走了!朴实的农人不会用华丽的词藻来概括我的公公,只能用“好好”这个最朴实的词语来形容他。想起公公的为人处世和性格特点,我觉得用“好好”是最恰当不过的。
公公自幼丧父,家里世代贫穷,两间低矮的破房子随便立在半山坡上,风雨中摇摇晃晃的,那就是他们一贫如洗的家。公公一生养育三个子女,我老公最小,老公回忆说小时候家里被子又小又破,以至养成蜷缩睡觉的习惯。许是穷怕了,公公婆婆觉得,要想改变穷苦命运,唯有供养孩子们读书,让孩子们跳出农门。那时读书要钱,钱又难挣,也不时兴更没地方打工,公公便没日没夜在贫瘠的山土里刨啊刨,用汗水透支生命,一锄头一锄头,终于把三个孩子都刨出了农家。
后来有户远房亲戚,同情公公供养孩子读书水深火热,就让公公在农闲时期,帮忙照看山上的林木。公公就在感恩中用十二分努力兼做着这份工作,年饭吃罢,有时甚至连年饭都不吃,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会住进山里四面透风的窝棚,用心呵护着他认为来之不易的工作。然后用他换回的微薄收入,让三个孩子相继报名求学。
我嫁给老公时,是他们家娶的第一个儿媳妇,公公乐得合不拢嘴,更多的是不敢相信——有人愿意进他们穷家。不善言辞的他似乎总是用实际行动,表达着对我的宠爱。夏天天气热,我因身体原因不能扇电扇,他就在旁边用蒲扇远远地给我扇,农村人总是爱开翁媳的荤笑话,但没有人笑话他给我扇蒲扇。而我也总有一种小时候坐在奶奶身旁,奶奶给我驱蚊子的感觉。
后来我生下了女儿,半年产假结束,公公过来帮我带孩子,干一辈子粗活的他,不知道怎么带娃,但他知道,把孩子哄睡着了,他就可以做家务,可以洗碗洗菜,甚至拖地、送垃圾;孩子醒了,他就抱着孩子荡悠,孩子哭了,他就唱着乡村小调,一直把孩子哄好。我也知道他不会带娃,因为大雪天,我看到他被娃闹一身汗,把棉衣都脱了,但他却把孩子带得非常好。
那时,公公是把我当作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待,我下班回家,午休的时间孩子不睡觉,他就把孩子抱出去,让我腾出时间休息。他的理由是,孩子待会儿会睡,孩子睡着了,他不上班就可以休息。而我不休息又要上班怎么行?一件小小的事,可以看出公公其实并不粗心,他是一个善于替别人着想的人。如今想起,公公对我的好,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血缘关系啊。
公公的性格非常平和,那些年,我性格有些急,日常相处中,公公就像大海一样,包容了我很多的倔傲不逊。毕竟是一辈子干粗活的人,有时洗菜洗不干净,洗的碗筷,上面还会粘有米粒,更多时候是煮饭时米下得不够……无论我语气轻重、脸色的好坏与否,他总是乐呵呵地自言自语:没搞惯。在自言自语中又重新返工。返工的过程中还不忘哄着我的女儿:漫啦,爷包饺饺你吃哈。估计他也是借此来化解自己的尴尬。
公公一辈子为人朴实,他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能力为儿女谋得一个工作的好去处,甚至在人多的时候,连话都不敢说。人多的时候,如果有谁不小心提到他,他会把脸憋得通红,接着就往人后躲。偶尔去街上卖点吃不完的菜换点零花钱,还不够他送给了他觉得可怜的那些孤寡老人。他在街上居住的时候,经常会回到老家去看看有没有谁需要帮忙做点什么,比如揉菜籽,比如插秧苗……
公公就是用这些细微的小事,书写着乡亲们嘴里的“好好”。他一辈子活得像只平凡普通的蝼蚁,从来没有风风光光过,没去高档酒店用过餐,没去名胜古迹游览过,甚至连本土的景点都没来得及观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正是因为如此,每当夜深人静时,想起那些堆积起来的点点滴滴与过往,想起公公的蝼蚁人生,想起我们这些小辈甚至和他连张合影都没有,我总是禁不住泪流满面。
唯一不遗憾的是,公公活着的时候,我也曾像对待自己亲生父亲一般对待过他,那年我带着他在城里买保暖内衣,他抱着保暖内衣对我说:城里卖的东西多,你带我去买一把好用的锄头,行不?公公就是这么纯朴,纯朴得不知道城里根本不卖这些东西,我笑了,不是笑公公的“孤陋寡闻”。如今我很怀念:我在前面走,公公跟在后面,我给他买袜子,顺带再给他买个千层饼,他乐呵呵地吃着饼:给漫子奶也买一个,我带给她吃。公公就是这样,温暖着所有的人。
我从来没有想到,一向身体结实的公公这么快就倒下了,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公公,全身各处插满了管子,睁不开眼说不了话,甚至没有知觉,我很难过。我不能接受公公受伤的事实,不能面对公公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局面,我只有拼命服侍他,给他喂饭、给他拿药、给他洗脚。洗脚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是一个与我无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血浓于水,我只想拼命拽住他,拽住他微弱的生命,陪他在今后的路中好好走一走,煮他爱吃的鱼,还有他最喜欢的牛肉羊肉。洗脚的时候,我看到有眼泪从公公的眼角流出,原来没有知觉的公公是有意识的。
可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拽住他,公公,我那一辈子宛如蝼蚁般的可怜公公,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我们。我们再也吃不到公公为我们包的小饺子,还有那些田野里的野菜,公公为我们备的野菜,那是人世间最美的烟火味。
公公一辈子活得默默无闻,像漫山遍野微不足道的草。他去了,他怕冷,我们把他葬在景色秀丽、阳光温热的老家山坳里,山坳的前面是美丽的田野,春有菜花,秋有稻谷,太阳一出来,整个山坳是暖和的。长眠于这样的地方,应该合公公的心。
公公去世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会陪着老公去公公的坟前坐一坐,听老公在公公的坟前絮絮叨叨,想着公公生前的点点滴滴,我总是忍不住陪着老公泪流满面。
公公活着的时候,与人为善,像山野间不起眼的花花草草,芳香着左邻右舍。如今他去了,他的坟前,每到春季都生满了绿绿的紫云英,开出了艳艳的紫色花,我不知道那些花籽是从哪儿来的。但我知道公公泉下一定是幸福的,因为我看到坟边有长长的金牛花儿在爬,我听到了花边松柏树上鸟儿在歌唱。 公公活着的时候喜欢唱乡村俚俗小调,如今他去了,一年四季都有鸟儿在他坟前陪着他一起唱呢。
公公一辈子予人玫瑰,他终究是手有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