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逢父亲节,仗着我爸不看微信,我就多说点煽情的话。
我爸八十有一(虚岁),去年他日渐消瘦,一家人只当他牙坏了,准备装假牙。
九月份我在外游玩半旬后,他告知肩胛疼痛,吓坏了的我,赶紧约医生。
因为若不是痛到极致,老爸一般不会向我通报,更不会去看病,他很少见医生,因为他坚信自己对疾病无往而不胜,他比中医更信奉自然之道,认为以己身能抵抗一切病患。
一早去了,医生说拍个片子,看下骨头受伤没,我请求医生把验血的验尿的啥啥全备上,老爷子难得来医院一趟,给他体个检。
拍片后医生看过神色凝重,再做CT,等到下午所有报告齐了,医生就拧着眉了,然后就如电影上所演一辙,晴天霹雳。
我无语,泪奔,不自觉的、无法控制地流泪,医生是我朋友,让我无声的奔涌的泪惹得眼眶也红,只重复说着他曾经历的父母病痛的悲伤与无奈,办公室里其他患者也默默地看我流泪,忘了催促医生看他们的病。
出了医生办公室,我瘫坐在候诊大厅椅上,罔顾左右,忍不住哭出声。
姐姐那天生日,我不想让她听到坏消息;先生在外,也帮不上忙。
我也忘了呜咽多久,医院要关门了。
木然上了车,浑身抖,无法开车。只好打电话告诉先生这噩耗,觉得全身的水从眼底汩汩流。
脑海闪过爸爸这一生的经历。他一辈子从没快乐自在地活过,命运总扼制了他自由的翅膀,桎梏他,令他压抑,他一直内敛又克制地活着。
爸爸兄弟姊妹共六人,他排行老三,少年丧父;青年时在红色中国,家庭成分高,被列入异类,不敢妄想进高等学府,早早为减轻家庭负担去读师范。
工作后抚育两个幼弟,颇为艰难。
爸爸年轻时算得上风流倜傥,小镇上的青年才俊。可一轮又一轮的政治运动,令他谨小慎微,巴不得有件隐身衣,让革命群众注意不到他。
他偶被批斗,但成功地没被打倒。
这是在后来的,自由开始泛滥的岁月里,他得意告诉我活下来的成功之道――谨慎,活下来才有能力庇护幼弟及母亲。
而我当时却甚为不屑,苟活不在我词典里,那时沉缅在众多武侠小说里,快意恩仇才是少年的我之追求。
他根本就不提及,刚刚工作时,才华初现,组织委以重任那段意气风发时光。这段极为短暂的美好岁月,是我那善良温柔的妈妈向我描述的(当然如果没有这段飞扬的时光,我老妈也没可能成为我妈。)
美好的记忆只存在回忆里,爸爸的黄金时代多是挟着尾巴,谦卑地活着。
我听过,他宿舍的同事竟然揭发过他,说他喜吃甜豆沙包子,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体现。
他的邻居老太,拿着张借用我家红木大床的借条,跑去我爸单位揭发地主对她的压迫。
(那张借条在80年代曾发还给爸爸,我在柜子里也翻到过,上面有很典雅的措辞,秀美的楷书,有保人等红罗印,可爸竟无心索回,他在街上遇上那老太仍执礼相待,称她为姨,这借条后也不知所终)。
那个失去了正常思维,混乱的年代,让爸爸整日惶恐不安,他己经习惯讷言慎行。
甚至在大家庭里,他也习惯性忍辱负重,偶尔被兄弟姐妹误会,也多一笑了之。
我曾为奶奶冤枉爸爸,怒从胆边生,顶撞奶奶,摔门而出,在我家这可大逆不道的,一向看惯我们温良谦让恭敬如仪,也疼爱我的祖母,差点惊丢下巴(因我爸从未对奶奶有过大声),命我爸好好教训我。
我气愤急行回家,爸爸尾随我,回家只红着眼眶淡淡说了句:大人的事以后你别管
他极重亲情,少年时我翻箱倒柜,曾见过叔叔早年求助信,因叔叔恋爱欲要向婶婶求婚,想送件海乎绒大衣作为信物,可囊中羞涩,请求兄嫂赞助,看到此,我很讶异,如此的奢侈品我知老妈未曾有过,他竟为此买单。
更别提单身汉时,大饥荒年代他护佑小叔安全度过,他那时做到了长兄如父。
每每亲朋省亲,都是爸妈采购好在厨房张罗一桌一桌饭菜,然后兄弟姐妹济济一堂享用,爸那时总是很开心。
后来有一段时间,爸爸的兄弟姐妹的误会、冷淡困扰了他很久,他选择的隐忍与日久见人心,我很不以为然。我心疼他的隐忍又别无办法。当然多年后,云开月出时,爸脸上舒展的笑容也令我释怀。
可我仍不赞同他的过份的压抑,我不忍他受伤害,特别缘于亲人间。
现在这病又令他身体倍受煎熬,看他CT片上累累伤痕,想到他隐忍地独自承受从前种种痛和如今身体上彻骨的痛,我心如油煎,不由地颤抖。
我不能回去让爸妈发觉异样,平静下来打电话告诉爸妈我要加班。
我期望医生的鉴定有误(医生朋友的诊断无比准确及时),整宿上网搜索确诊的指标、治病的药、治病的专家、病的缘由、众多病友的求医过程,一夜间我成了半调子的医家,似乎也找到了灵丹妙药。
果真医药科技发达,这药找到,用药的医生找到,一切的一切顺利,我们也成功哄老爸住进病房,接受治疗。
吉人自有天相,老天补偿爸爸从前所受的种种苦难,他很快地趋于正常。
我很少祈祷,可那段时间我天天向无所不能观世音祷告,祈求她赐福于爸爸,保佑爸爸身康体健。
爸爸如今一切如常,唯体力略逊于病前。
人不能胜天,不能期冀寿如彭祖。
今日父亲节愿爸爸安好无忧,更愿他从此能忘却过往,快意人生,不拘樊篱间,也不枉我曾泪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