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告别一种不会再有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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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是没有熬过这个秋天。

小雅在电话中哽咽着告诉我你去世的消息,那时,我的视线正好落在这行字上:人生在世,最终,我们都将是一个人的,面对自己,面对亲爱的人,面对死亡。

放下电话,抬眼望了望窗外的树,看到有叶子飘落下来,有风也有雨。知道你死了,我没有太多的伤心,只是合上手中的书,呆呆地坐了一会,好久没有说话。

那个凄风冷雨的黄昏,我慢慢地走向你——长乐路那条落满梧桐叶的巷子,巷子深处那间熟悉的小屋。那是2016年11月25日,声声哀乐从小屋里飘到我的耳边,我的心和雨中的枯叶儿一起打着旋。

记不清有多久了,没有来这里。在读大学那会儿,很多个周末,我们七个人聚在你家,听歌看书喝茶聊天。你家院子里种着好多树木花草,特别是在初秋,高高的月桂树上会有黄花绿叶飞下来,很轻盈很美好。你家的书柜里有好多书,我们大声朗诵着书中的句子。

到了深秋,你会端来一碗飘着几朵桂花的酒酿圆子让我们品尝,入口,香糯绵甜,感觉身子一下子暖了起来。如今,所有的一切在我眼前呈现着一种缓慢的溃败,包括那些树,那些花,那些叶子,那些书。

冬,未至。树,已提前苍老。枝干枯裸着,像是年迈的老妇粗糙的臂膀。月桂树还在,向着天空的方向伸展。可那些桂花却不知所踪,它们是被秋风吹散了吧。

封存的书有一股亡魂的气味,直抵我的鼻息和心灵。

院子里,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向我。我站在院子中间,黑色的发,黑色的衣,黑的纱,在渐渐暗沉的黄昏里,恍惚且不知所措。

你在里面等我——白色的墙,黑色的框,你在那里,微笑着等我,等我前去和你做最后的告别。

过了这个日子,这一生,我们再也无法相见。不管你在哪里,不管我在哪里,这一生,我都无法再与你相见。你永远离去了,像《蔷薇献诗》中那手捧蔷薇的女子,捧一束花在风中,面带微笑。

我是想哭的,想大声地哭,但我却没有哭出来。身边站着或跪着的人哭得如此伤悲,而我只是看着静默在黑框中的你。依云,你可知我心之悲戚,那些还未曾掉落的泪,许是被你的微笑灼干了。

你终于可以不用再去承受那些痛了——这是在那个悲伤的黄昏,我和你说的话。谁说死不是一种解脱,依云,你解脱了,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才是,所以我一次次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

那一日,我随身带着当年毕业后第一次聚会的合影照。在你头七的那个深夜,我看着照片,用手去摸你的脸,摸你的眼,摸你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冰凉,还是有一种温情在心头涌动。照片上的你有着秀美的容颜,明亮的眼睛。依云,我喊你,可是,你却没有回应我。

我终于大声地,无所顾忌地哭了一回。

我说,依云,这张照片上的七个人,已经走了两个了。我们的同学——慧云早在八年之前就离开了我们,她在弥留之际终是等来了她的地老天荒。可你呢,孤独地走完了四十三年的时光,你等的人终究是没能赶回来见你最后一面。如果有一天,他归来之后发现你已死去,他又该如何凭吊你们的过去?

我开始在夜里倾听一种声音,从未知的远方传至我的耳畔。那是长长的憔悴的弦声,发出纯净的幽怨的声响。我知道,依云,那是你魂灵之归来。

五个月前的某日,还是个清风习习的初夏。你被查出乳腺癌晚期。那天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忍目睹的场景。在长乐路你家的院子里,你、我、小雅以及你的父亲坐在一起,桌上是你亲手做的菜。

你说:“我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要跟你们讲。我在体检中被查出乳腺有问题,现在结果出来了,是乳腺癌,是晚期。过些天,要去医院住上一段时间。癌细胞已扩散,和主治医师谈过了,没有做手术的意义。”

你那样平静地说完,一只手握住你父亲的手臂,另一只手握住我的。你的老父亲浑身颤抖着,几次想站起来又倒在椅子上,他老泪纵横,嘴唇不停地哆嗦,口齿不清地喊着你的名字:小云,云儿……你叫我这个老头子以后怎么办啊!他不停地摇头,说什么也不同意你放弃手术的决定。

“爸爸,对不起,我陪不了你多久了。医生对我讲,他前阵子做的那台手术的病人情况和我一样,开了刀又缝上,没过几天就没了。爸爸,我就算是做了手术,也活不了几天的,还不如……你知道的,我从小怕疼,怕医生,我怕那冰冷的手术刀剖开我的身体,所以我想保留一个完整的自己。”说完这句话,你已泣不成声,你的父亲再也没有说话。

“珏,小雅,你们是我最好的姐妹。我这一次进了医院,怕是出不来了,我想委托你们在我死后,帮我把这房子去挂牌卖掉。然后,为我爸爸找一家好一点的养老院,用这笔钱给他养老。”

小雅难掩悲伤,转身走出小院。

“依云,不要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我找不到更好的话去安慰你,所以才说了一句很多人都说过的话。

在你握住我手的那一瞬,我一抬眼看到的依然是你的微笑。其实,你不知道我是害怕这种死一般的沉默,这是一种比黑暗更令人害怕的静寂。在那样的初夏,在那样的夜晚,你的手在我的掌心,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扇窗,有微弱的光照进来。

我一直记得你柔弱的样子,在我们七个人中,你是最胆小的一个,也是我们最愿意去保护的那个。可当死神逼近你时,你反而会那样的平静,你的柔弱和胆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坦然地面对死,心平气和地安排好死前家人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医院——家,家——医院,你进进出出总共三次。不知道有多少个长夜,你一次次被痛醒。一边是刺骨的冷,一边是烧灼的热,在你陷入昏迷的时候,你一会叫冷,一会喊着疼,可身上却是大汗淋漓,我看着你痛,看着你一日日地瘦下去,可是,我只能这样看着你,却无法带你出去,也无能为力。

“珏,我想吃糖炒栗子。”这是最后一次,我们去看你,你望着我费力挤出的半句话。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不敢去摸你的脸,不敢去听你的呼吸,你的眼窝深陷在枯黄的脸上,唇无血色,才三天不见,你又瘦了一大圈。

我拿起手袋,去给你买糖炒栗子。这是上午十时的海宁路。我站在十字路口,对面的红灯一下下地闪着,我有点眩晕,有点害怕,怕无法满足你最后的念想。我想不起来,这附近哪里有卖糖炒栗子,甚至忘了用手机上网搜索。

吴淞路弄堂口,我看到正在晒太阳的祖孙俩,祖母是满头花白的发,那个小女孩有张粉嫩的白皙的小脸,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看着行走的路人和流动的车辆,看着这个快节奏的拥挤的世界。

阿婆,请问,这附近哪儿有卖糖炒栗子?我问。

糖炒栗子啊,侬朝前头走,吴淞路一拐弯就有一家。

刚刚张开的唇还未曾说出那一句“谢谢”,却看见她怀里的小女孩的脸上绽放着像云朵一样迷人的微笑,她的小手缓缓地伸向我,我也伸出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

糖炒栗子店铺前排着长长的人群,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排到。

依云,小雅,我买到糖炒栗子了!我推门进去,病房里空无一人,无人回应我。我有一种被砸晕的痛,护工小陈拿着热水瓶进来,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指那张空着的床。

没有,她们在走廊那里……那是医院二十二楼的走廊尽头,你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毛毯,小雅俯身搂着你,阳光照在你们身上,我看着你们的背影,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你转过身来看着一脸煞白的我,断断续续地说:“今天一早,隔壁床上的大姐走了,医生说,说我还能活几天。”

小雅岔开话题:“珏,你买到糖炒栗子了吧,我闻到香味了。”

整个病房沦陷在一大片苍茫的白色里。

小雅想将你的床一点点地摇高,好让你可以更加舒服地靠着。可你却说想靠在我身上。你的一句话,带出了我的眼泪。很多沉落的往事一幕幕重现,二十多年前,我们也是这样,身上有病痛时,总喜欢靠在另一个身上,用身体之间的温度舒缓疼痛。那一刻,你在我怀里,当我搂着你的时候,你那么小,那么轻,像极了一片羽毛,随时会被风吹走。

小雅将糖炒栗子一颗颗地剥开,放在小碗里,再用小勺碾成细末,加入一些温水,最后送入你的嘴里。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多次,直到你摆了摆手。

在你离开我们第十五天后,我突然好想念那个被白色包裹的午后。你在我怀里,你说你冷,我以我的身体温暖你,裹紧你。

那年,我们一起看《非诚勿扰2》,看到李香山人生告别会的那一段时,我们都哭得稀里哗啦的。没有一个人是不怕死的,“贪生怕死”,有时候并非一个贬义词。我们都害怕死,就像影片中李香山的一句台词:“我怕死,死就像是在走夜路,敲黑门,你不知道后面是五彩世界还是万丈深渊,怕一脚踩空,怕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我曾对你们说过,假如我的死不是意外导致或突发性的,有一天我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我也会学学李香山,办一场人生告别会。我会把告别会的邀请函发给我所交往过的人,我爱过的人,在乎过的人,不管如何憔悴,也要穿上白裙子,高跟鞋,化上淡淡的妆容,戴上最美的发饰,去和你们告别。此后,你们便无需再来参加我的葬礼,无需在我死后流那么多的眼泪,不要在我听不到的时候讲那么多没有说完的话,不要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就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在我依然美丽的时候,让我把心里的话说给你们听,包括之前有过的误解或者是伤害,包括那些一直想说但又没有说出来的话,也要请你们给我临别赠言。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见见自己最好的朋友,读一读自己曾经写下的字,和曾经深爱过的人说上一句话,作为生命下一个轮回中相遇时的暗号。这样,便可与世上所有活着的,作一次告别。

只是,依云,就算我有那样一次告别会,你也没法来了。此生,我们之间不会再相逢。

生的尽头便是死。将来的某一日,我也会被框在墙上的黑框里。离开这个繁华的人寰,死去的肉身被推入火炉里,焚烧成一把灰,葬入俗世中的某一块墓地。

我们漫长的一生,所有的过往都将在死后变得青碧寂冷,几十年的生命图景到了最后只剩下一把灰,一块碑。我们的上空,是同样寂冷的残月,四周荒草丛生。

依云,别怕,即便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有一天,我会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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