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x Feet Under.

(一)

小姨父去世的那一年,我刚刚初中毕业。

那年的夏天比往常都要热得多,烈日毫不吝啬地给予自己的光和热,炙烤得万物都丧失了抬头仰望苍空的力气。

那天我刚刚结束了中考的最后一门考试,和父母亲收拾着宿舍杂物的空当里,母亲就接到了外婆打来的电话。母亲接完电话后,皱着眉头沉下了脸,我原以为她是被这烈日炎暑的劳作折磨得厌烦,便也没问她电话内容,转过身继续整理柜子里面的书。

“外公的降压药又吃完了么?”我边忙活着手上的活边问她。

“不是。”母亲淡淡回道,“你小姨父今早突发心梗,刚刚已经走了。”她的语气和之前相差无几,仍旧带着几分酷暑的不适,但却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哽咽。

我把手颤颤巍巍地停在了书架上,带着一脸的震惊僵硬地扭动我的脖子看向母亲,她把手机塞回了裤包里,再次擦了擦额头米粒大的汗粒,颤抖着声音催促我快收拾东西。父亲也不说话,但他停下了手中的活,靠在宿舍的门框上又点上了一根烟,盯着远方尚未竣工的楼房叹气。

(二)

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和父母亲就匆匆忙忙回了外婆家。

学业的忙碌让我阔别这座简陋的乡下农村小屋已有整整一年半了。再次回到这里,我发现一切都还如我记忆中的模样一般,只是土坯墙上的裂缝似乎更多了,门框上的年画还是前年的动物。牛棚和羊圈里的叫声也不如往常回家那般响亮,院子里的两只大猫也不如往常那般在我刚到门口时就绕着我吵闹。

门楣上没有挽联,院子里也没有飘散的纸花,安静的程度完全不像我记忆中一条生命刚刚逝去不久该有的样子。

我和父母来到了客厅旁边,外婆、外公还有舅舅都安静地坐在门口的竹板凳上,外婆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缓缓站起身来拉住母亲的手,母亲便也顺势地把外婆带到了一旁。她两似乎有意避开我私下商榷,我便也不再理会,踏上台阶来到了客厅门前。

客厅大门虚掩着,我透过那条缝往里看,正午的阳光打在地板上,扫过白色的铺单。我记忆当中那个瘦弱沉静的小姨父,如今只留下一副躯壳,被严实的铺单覆盖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小姨父似乎一直都没变过,一直是我小时候印象中的模样。他身材瘦弱矮小,一直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面色蜡黄但两颊却时常带着红晕。他不怎么说话,做事也很不机灵,平时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角落里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天。

“小澜,不要进去了,道师先生才刚刚来做过后事。”舅舅叫住了徘徊在门口的我,转头继续吸着竹筒里的大水烟。

“哦,好。”我自知在这些生死之事上,长辈们一直以来的传统和习俗是不容我轻易挑衅的,便也转过身走下了台阶。

妈妈仍在和外婆小声嘀咕着,我开始闲下无聊四处游荡,转身走进客房打算休息一会。映入眼帘的就是无数装满了各种粮食与饲料的大麻袋,旁边是一张窄小、只够容纳一张人的床,床单和枕巾都已皱缩些许但却很干净。

我伸了个懒腰,坐在了床边,正打算捯饬一下枕巾,却发觉手碰倒了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一个硬纸板一样的东西。好奇心使然之下,我把它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

一个红包?

我把它拿在手里端详着,看着那红色的卡纸已经褪成了粉色,四角边缘磨损得厉害,内面的花纹都露了出来,开口处更是只剩一条宽大的缝。我便顺势撑开开口打算一探究竟,只见一张破旧得已经发黄的黑白照从开口处掉了出来。

那是小姨初中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扎着双马尾,带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一抹略显羞涩的笑容看着我。

她的双眼明亮的像是夜空中的星辰,纯净得让人心碎。那副和母亲相似程度超过百分之八十的面孔,一下子惊到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的一角,伸手抚过上面一条条细微的折痕。照片存放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生怕自己力气太大直接把它揉破。在歪头打量了这张旧照片刻之后,有关小姨的尘封往事开始涌入我的脑海中。

(三)

仔细想想,今年已经是小姨去世的第十二个年头了。

那年意外发生之时,我还不曾开始记事。对于小姨,我也只能在脑海中闪过一些碎片化的景象,有关她和小姨父的各类故事都是从母亲和外婆那听来的。母亲是长女,自小承担着家里各类大小事,一直秉持着一份沉静;舅舅则是个典型的农村伙子,天性好动。

小姨作为家里的小妹,从小便被家里四个人呵护长大,但她却一直都很温和、善解人意,也很难见到任性自私的一面。也正因如此,我才一直为她的英年早逝一直愤懑着。

就在那个边远偏僻小村落的某个山坡上,我彻底失去了我的小姨。那年的小姨比现在的我还要年幼两岁,母亲说那是冬日里的一个傍晚,小姨吃完晚饭就和村里的同学一起去外面玩了,抛下一句“把碗留着给我洗吧”就出了家门,再也没回来过。

晚上十点钟一过,天上开始飘起鹅毛大雪,母亲和舅舅开始担忧起来,今天不知怎地,平时从不会晚归的小姨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消息。怕小姨冻着,她俩人就带着棉衣和雨伞准备出门了。

刚走出家门没几步路,住外婆家隔壁的大伯就从远处飞奔着过来,带着一脸的焦急和慌张直接向母亲和舅舅喊道小姨出事了。说罢母亲便和大伯先走了,边跑边让一旁一脸惊愕的舅舅赶紧回家喊外公外婆。

他们一行人发现横躺在山坡角落里的小姨时,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凉了,但额头上的血渍还没干透。看着旁边那块一个圆锥般的巨大尖石,小姨的死因便也明了了,陆陆续续赶来的还有之前与小姨一起同行到山坡玩耍的几个同学,看到如此惨景,他们个个都嚎啕大哭,哭声凄凄,伴着鹅毛大雪飘落在整个山坡和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姨的尸体之上。

就这样,那个山坡,那场大雪,那块巨石,永远地夺去了小姨鲜活的生命。

后来母亲跟我说,那天小姨本来是和同行的伙伴一起归家的,不想走到半路想起自己的雨伞落在了山坡上,她撂下一句“你们先走吧,我回去拿一下伞”便离开了,再也没回来过。

有关小姨死后的细节,母亲便没跟我多说过了,每每到此,她总是克制不住地哽咽。慢慢地,我记事之后,便也没再问过母亲任何关于我那英年早逝的小姨的往事了。

(四)

至于小姨父如何到了外婆家里,母亲只简单地回答我说:定亲入赘。她解释说,家里经济困难,只能供小姨到初中毕业,所以早早地就和同样贫困的小姨父家定了亲,没想刚成亲没多久,小姨便撒手人寰,小姨父因为是入赘,便也没再娶了。

一直到后来我上了小学,渐渐才发现小姨父似乎和平常人不大一样,母亲那是才跟我说:小姨父是个唐氏儿。一种先天性的遗传病,一条多余的染色体,就这样让小姨父的智力和身体发育永远停留在了六七岁的水平,更是给了他一个不健全的心脏。

小姨父家那时候比母亲她们家还穷得多,他又还不健全,能把他安排出去,对于他家更是摆脱了一个负担。后面小姨没了,小姨父家里也没说要带他回去,他自己也没喊要回家。后面几年,他家人就把房子卖了去城里打工去了,剩着他一个人和母亲一家生活在一起。母亲曾这样向我解释道。

好在小姨父也不调皮吵闹,虽然带着一个不健全的大脑,却也能时常帮着家里面做点零碎的家务。每当我回老家时,他总会站在门口迎接我进门,带着一个憨厚的笑容,跟我说我现在的模样和她刚认识小姨时的模样甚是相似。

我曾忍不住问小姨父跟小姨是怎么认识的,他就只会说小姨曾保护他,其余便是一些杂碎的描述。几次过后我察觉似乎他说不出其余的内容了,便也不再问了。

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小姨作为家里的小妹,一直都被外公外婆母亲舅舅四个人照顾地好好的,学习成绩也一直都很优异,怎么会只因为一个经济问题就定了童亲,还找的是不健全的小姨父呢?

介于母亲不愿多谈,小姨父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伴随我的成长,这个疑问便渐渐地消逝了。

(五)

有关小姨父过去的点滴便随着这个陈旧的红包同我的思绪一直蔓延着,然而母亲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得我差点把红包扔了出去。

“谁让你乱翻人东西的?你给我把东西放下赶紧站起来,那是你小姨父的床!”话音未落,母亲便径直大跨步进来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

我自知理亏,便也不犟嘴,只得把红包重装进塑料袋里面然后放回了枕头下,跟着母亲赶紧走了出来。

“妈,为啥小姨父的枕头下会有个旧红包啊?”我忍不住问。

“那是他的私人物品,现在人不在了,乱翻人家的遗物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我不准你不经过我的同意再去乱碰你小姨父的东西,好吗?”母亲的语气沉静了下来,但仍旧包含着那一股不容诡辩的威严。

“是了是了,我知道了,我不碰就是了。”我赶紧在母亲下一句呵斥前保证道。

说着话的功夫,我和母亲就来到了客厅里面。外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带愠色,一言不发。她们俩刚刚是吵架了?我不禁思索到。

“妈,这件事就这样了,没得商量,就听我的。”母亲义正言辞地对外婆说。

外婆了转过头来看着母亲,斥责她安排小姨和一个陌生人死同穴。

外人?小姨父怎么会是陌生人?他两个不是正常结婚的吗?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积压多年的疑惑从心底迸发而出。

“小姨跟小姨父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刨根问底地追问到。

“哎呀,小澜都快和当初你小妹一样大了,你就告诉她吧,两个人现在都不在了,一直瞒下去有什么意义?”外公不知何时进了客厅,拿着蒲扇边摇着边说道。

母亲沉默着,把头转了过去。我瞪大双眼看着屋里的三个人,再看看门外仍然不紧不慢抽着水烟的舅舅和庭院里踱步的父亲,试图寻找我多年未解的答案。

“你小姨和小姨父没有结过婚。”母亲没有面向着我说话,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或者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婚。”母亲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道。

(六)

接下来母亲的一字一句都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小姨和小姨父的关系,是一个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词——冥婚。尤其冥这个字眼,让我由内而外地滋生出了一股寒意,我没能想到,这样一种将生和死联系在一起的仪式发生在了我的至亲身上。

外婆说,当年小姨不幸身亡之后,她总是不停地梦到小姨的身影在她眼前消散,然后便整宿整宿的失眠,村里的道师跟她说,小姨死得冤屈,需要安排好身后事,否则魂魄难以安宁。外婆便决定给小姨“抱主成亲”,把小姨的照片、头发和一些随身携带物放到了一个红包里面,然后安置在了埋葬小姨的墓冢旁。

本想着行个仪式,却不曾想这个红包被小姨父捡到了。就这样,小姨父便以一种跨越式的身份“入赘”到了外婆家。

“小妹和周良(小姨父学名)两个必须待在一起,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就在我还沉浸在小姨和小姨父之间的复杂关系之中,母亲恢复冷静的声音意外地又再次颤抖了起来。

“小妹当年就是因为救了他才没的!”母亲的眼泪瞬间决堤,豆珠大的泪滴一齐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这个消息瞬间让这个尚处悲痛的家庭突然陷入了惊愕之中。母亲说,当年小姨和小姨父他们一群人在后山坡嬉戏玩耍结束后,最后小姨回来拿伞之时,遇上一个人迷失在陌生之地的小姨父,在她准备和小姨父一起返家之时,山坡上的土块一松,两个人一齐摔下山坡,小姨一把环住小姨父,自己的头颅却重重地撞上了硬石头。

“谁告诉你的?!为什么现在才说?”外婆大声呵斥母亲道。

“周良怕你怕得这么厉害,怎么敢告诉你?我答应过他,会一直帮他隐瞒这件事!”母亲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回答外婆。

其实小姨父的心智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成熟,或许是出于赎罪的念头,抑或是对原生家庭的失望,他一直把外婆一家人当成自己真正的家人,直至生命终结的一刻。

我现在也才理解,当初小姨父口中的那句小姨对他的保护从何而来。

(七)

后面的细节我已然不全能记得清了,只知道最后的最后,小姨和小姨父合葬在了一起。两个生前罕有交集的人,就这样以一种所谓的封建农村旧俗跨越了生死,串联在了一起。

小姨父下葬的那一天正好是立秋,萧瑟的秋风吹起满地落叶。父亲和舅舅带着几个乡邻一起抬着棺椁从家里走到了山上小姨的墓旁。最后,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两口承载着两个薄命人躯壳的木尊静静地并排躺着,被泥土和落叶一点点覆盖住,最终完全和土地合在一起。

那一枚破旧的红包,也被母亲放到了小姨父寿衣的口袋中,随着棺椁一同永远地埋葬在了六尺之下的乡土中。

现在母亲和外婆已很少再提及这件往事,我也不再问起当年的各种细节了,只希望另一个世界中的小姨和小姨父,若仍有缘,能忘却前生的痛苦,再次相遇认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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