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候做过一篇发表,关于藤原新也的《印度放浪》,提到了恒河里的尸体、苦行僧以及无数所谓的脏乱差。我拼命想呈现出混乱里某个平静而包容的核心,最后却收到点评:“有某种朦胧的诗意”。也许吧,朦胧的诗意。想说的不是什么所谓旅行的意义,也不是什么寻找信仰的情怀,一旦被莫名其妙的贴上这些标签就让我感觉自己是个无聊的文青。
事实上我想说的是一种残酷、冰冷却永不欺骗的真理,一切永远不败落的爱与慈悲由此而生。
热球底下《印度放浪》节选
1
印度是一个可以目睹生命现场的地方。大自然中的生命带着各自的强烈个性,以自己想要的面貌活着。三月中旬开始突然炽烈燃烧起来的酷热太阳永远提醒着每一个人,我们的头顶上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个巨大的热球。在这颗热球释放的光与热的肆虐下,地上的一切仿佛也是热球的分子,孕育生命的热度,并放射出去。
旃檀树发出强烈的气味,芒果熟透的果实透着性的甘甜,包围我们的身体。人们的喜怒哀乐附着了热的分子,在大自然的热度与香气之间交汇碰撞。有时,人们为免暑热之苦,让身体浸泡到神圣的河流里。河岸上总是有一些火光,那是耗尽了光和热的死者尸体在燃烧;狗、猪、乌鸦、秃鹰徘徊在火焰周遭。印度这个国家的现代化尝试总是失败,因为人们头上那颗热球的意志,以及作为它分子的大地上的热气自主地蠢动和所有生命的自我主张都不是法律可以加以规制的。进而言之,热在这个国度变容为法。那就是所谓的宗教。
这本《印度放浪》是我二十三岁那年,初次来到在那热球下的大地游荡的记录。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刚踏上这片土地时,日本正处于高速经济成长的风口。为了物质的丰饶,每个人都埋头苦干。国家在追求现代化及经济富饶的过程中,失去了不少东西,社会也更加严密地处于规范管控之中。规范管理的系统中,人性被逐步抹消,同时诱发了抵抗。在这样的状况下,我放弃了大学学业,希望抛开过去的一切,怀着这样的心情前往印度。
印度是贫困的,但我除了看到物质上的贫困,还见识了日本正逐渐丢失的热。也就是说,日本正试图积极地将热这一生命的本质置于某个巨大的系统中加以管理,以致我被印度的热弄得目眩神迷。我目睹了大地之上许多的生命现场,也清楚看见自己的生命现场。那是我二十几岁时的一场革命。那之后十多年过去了,我在六十年代对人类管理化的预感,如今已经毫无疑问成了真实。在举国追求利润的冰冷而唯一的目的下,教育被管理了,连人的生死也开始被管控了。
2
继续上路……每一次踏上旅途,我总是更清楚地看见自己,以及多年来自己所熟习的世界之虚伪。然而同时,我也看见其他美好的事物:我看见以巨大榕树为家的无数生灵,还有它后方涌升的大片雨云;我看见亢奋的大象抵抗人类,还有制伏大象后斗志昂扬的少年;我看见将象与少年重重围绕的高耸森林。这世界,如此美好。大地与风,充满野性……花与蝴蝶,这般迷人。
我在路上。遇到的人有的顽劣得令人感到悲哀,有的形容枯槁、颜色惨凄;有的滑稽,有的洒脱;有的绚丽灿烂,有的高贵至极,有的粗暴鲁莽。这样的世界也不错。旅行是一部无字的圣典,自然就是道德本身。沉默俘虏了我,是的,从沉默发出的话语俘虏了我。不拘善恶,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凝视这一切,捕捉当下的实相……并让它们原原本本地映照在自己身上。
看着地平线生活的动物,能立刻察觉自己半规管的故障。我直视地平线这部无言的圣典,马上可以发现自己为何没有站得笔直。接着,从其他角度解释印度教的机缘也成熟了。我终于领悟,为何圣典没有在这个宗教(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以及为何这沉重的宗教无法像其他宗教那样以燎原之势散播到世界各地。真正的原因是,它没办法透过语言或文字完整地传递。就像我们无法搬动喜马拉雅山,也无法改变恒河的流向让它流到日本一样,印度教也无法轻易搬移。它是名副其实的沉重的宗教。
我可以大胆地说,凝视地平线即是印度教。捡起散落身边的石砾、岩块之类的东西观察,即是印度教。以双眼追踪月亮从升到落的轨迹,也是印度教。走进河水,将身体浸泡其中是印度教。踏入沼泽,以泥浆涂抹全身是印度教。亲吻眼镜蛇的头是印度教。像瑜伽士一样倒立着仿佛和平时头上脚下站着一样轻松,是印度教。如河水般流动不居——亦即旅行,是印度教。如如不动就像树下的佛陀,是印度教。尝试歌咏、嗅闻、描绘、静观、抚触甚至嚼食一朵花,穿衣、裸身、看、不看、存在……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印度教。简单讲,所有我们不断失去的事物,不管取其中哪一样来看,都是印度教。正因为这些都太过接近真实本身了,所以无须特别标明印度教这一字眼。这也是我在印度时没有从一个活生生的印度人口中听到这个词的原因。
只要印度人没有动辄提起印度教,大概就表示印度教还好好地活在人们心中。印度教没有圣典实在是一件愉快的事,湿婆、黑天之类的神话在我们看来并不是印度教;至少不是二十世纪末的印度教应有的面貌。二十世纪的印度教完完全全是无政府主义的;是与沉甸甸的菊石 一般真实存在的无政府主义。所以说,世纪末的今天,印度教这个词已经死了。与此同时,这沉重的宗教又在人们心中无限地活着。是荒凉大地上培育出的道德,是被自然所影响的律法之具象化,也是对所有实存之物的宽容。对他们来说,与其相信被规范整理过的人类语言的细枝末节,毋宁是对充满矛盾本质的万事万物无批判地接纳,虽不免混沌无序,却理直气壮。
于是我走着……我与旅行中存在的事物的关系,不过就像我与眼前的树木之间的关系。走累了,就随便在菩提树之类的大树底下坐一坐,或是让疲倦的身体以舒服的姿势躺下来休息。头上呢……天空,树叶,叶与叶的间隙,风,在树与树之间跳跃栖停的小鸟……拍翅、鸣叫,然后正好一阵风吹来,成千上万的树叶像涟漪般荡开。这个时候,风和大树第一次发生关系。仅此一次,风通过群树后,每一种力量再度分道扬镳。叶尖的朝向多种多样,数不清的树叶占据了一方空间,风吹进来,树叶的涌动决定了风的形态。由下而上,由上而下,由右而左,由左而右。紧接着,有的温和迟缓,有的激越快速;有时两阵风互相缠绕;坚硬的、柔软的;圆润无边的、有棱有角的;还有粗暴的、在树与树之间粉碎消失的……我默默地侧耳倾听。
我这头来自日本的猪,为了拥有像树木一样理解风的能力,用尽一切力气倾听。毫无用处,痴肥到冒泡,全身沾满了自己的屎尿,被宰也没有感觉的迟钝的猪。
一只开始信仰好东西的壮硕的猪,嗯,我说的是一个来自法国的嬉皮。他想去拉贾斯坦一座祭祀地方神薄伽梵 的神殿,却被祭司拒绝。嬉皮士非常生气地说:“我不过是想参拜一下神明,难道神明只属于一部分人吗?”祭司听了满脸通红,回答他说:“这座神殿里的神明,是为护佑附近居民的生活供奉的。既然你那么想看神明,我就告诉你,神明到处都是。树里有,岩石里有,河流、山岳,甚至路边那些小石子里也都有。你眼睛里面有,眼睛看到的一切的一切也都有!”
这头猪仔很幸运,血液循环良好,我亲眼目睹它一边哼哼叫着一边走进双眼看到的一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