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
北方的夏天热烈得像个青春期的少女,用尽全身力气向世间展示着自己无穷无尽的明媚。太阳全力配合,早上八九点就开始活跃起来,中午十一二点至下午三点达到疯狂阶段。整个世界变成了大火炉,风一丝也无,云也早早躲了起来。
三婶每天都是十一点做午饭,今天天比昨天还热,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明晃晃显示着最高温度“42”。从起床开始她浑身的汗没有停止过,于是决定中午吃米饭,不费事。电饭锅里先蒸上大米,再随便炒个南瓜或茄子,一顿饭就完成了。三婶从十岁开始做饭,到如今快四十年,早就对做饭没有了任何兴趣。有时候她想要是人不用顿顿吃饭就好了,跟山上的石头一样,多么逍遥自在。
电饭锅呼呼地冒着热气,天热使冷水烧开的很快。三婶到东屋里拿了一个大南瓜,青黑色的皮,切开来露出黄澄澄的瓤和颗颗饱满的白籽。她利落地把南瓜籽挖出来,摊到院里的水泥地上晾晒。南瓜空着肚子洗了个澡,在大铁刀和案板的配合下变成了薄薄的一座小山。三婶从案板下面的竹篮里拿了五瓣胖胖的蒜,用刀拍得皮肉分离,最后剁了蒜蓉。正准备坐锅热油,二妞从门口探了下头,“娘,中午吃什么?”
三婶没好气地骂道,“做什么你吃什么,外面去,别再这里碍事!”
二妞看了看案板上的南瓜片,“炒南瓜啊,多放点辣椒吧,这天热的不想吃饭。”
“嗤”地一声,三婶把南瓜片倒进热油里,屋里头充满着油香和菜香,也更热了。
“家里没有辣椒了,你现在去菜地摘几个吧,一会单独凉拌下。你爹吃不了辣,菜里就不放了。”
吃辣的欲望战胜了对大太阳的恐惧,二妞兴冲冲地去了菜地。回来的时候遇到二大娘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面条,远远地就打招呼,“二妞还没吃饭啊?去菜地了?”
“没吃呢,摘几个辣椒。二大娘你吃这么早。”
二大娘把面条挑得高高的散热,“早吃早完篇,热得慌,吃了睡觉去。”说完吃了一大口面条,又贼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你哥正跟黄家沟有个闺女说亲呢,说成了没?”
二妞早得了娘的叮嘱,关于哥哥的婚事不能去外面乱说,“我知道啥,俺娘急着炒菜呢,二大娘我先走了。”说完赶紧回家去。
二大娘骂了句“鬼丫头”,继续吸溜面条。
二 秋天
对农民来说,秋天可谓是一年四季中最忙碌的时候。夏天留连着不想离开,心急的三婶就急吼吼地开着小三轮去了花生地里。儿子到了结婚的年纪,三婶有计划地扩大了花生和棉花的种植面积。办喜事需要备上几麻袋花生招待亲朋好友,而棉花则要变成新媳妇炕上松软的被褥。花生收了,棉花隔几天就要摘一次。这时大戏刚刚拉开帷幕——主角玉米隆重登场。
之前还是小打小闹,收玉米就要男女老少全家齐上阵。三婶和二妞全副武装,头上戴着草帽,胳膊上套着长长的袖套,护着胳膊不被玉米叶子划伤,双手也被手套保护着。她俩负责在前头掰玉米,高高的杆子掩盖了母女两个的身影,只隐约可见地上一堆堆的玉米。三叔拿着镰刀,刀刀不落空,把青纱帐放倒在地。手起刀落,他身后倒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二妞的哥哥大成是个二十多岁的健壮小伙,正处在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浑身都是干劲。他正把玉米装到麻袋里,再背到地头停着的三轮车里,满了就开车往家送一趟。一家人干得热火朝天。
等院里堆满玉米穗子的时候,连续忙了十几天的一家人终于可以喘口气歇歇。二妞和父母两个一同撕玉米皮,每人屁股下一个光亮的板凳,大成则到未来媳妇家继续背玉米。三婶和三叔断断续续地聊着天,二妞静静旁听。
“等忙完了,弹两包棉花,把她两个姑姑叫过来,还有俺家云芳,四个人的话,最多两天也就缝完了。”三婶正在盘算儿子新婚的喜被。
三叔点点头,“她姨手利索,一个顶俩,到时候让大妞回来给你们做饭。”
三婶叹了口气,“别的都好说,我就发愁彩礼的事。前两天亮子娘跟我说,她儿媳妇要十万,三金另算,还要在城里买套房,不然不结婚。”
说到这个话题,三叔也发愁,“幸亏咱家房子买得早,那会多便宜,要是现在非得逼死人不可。现在忙得也差不多了,晚上我去找找咱媒人,让他去问问,咱也好提早准备。”
话说这里,院里的气氛仿佛一碗粘稠的粉条汤,搅不动,咬不断。
三 冬天
地冻得硬邦邦的,太阳懒洋洋的挂在天空,光秃秃的杨树上停着灰突突的麻雀,麻雀片刻不停的转动着绿豆般的眼睛,忽然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村里安安静静的,所有人尽量避免外出,躲在自家小窝里是多么的惬意舒服。
二妞夜里起来上厕所,屋里没有卫生间,茅厕设置在院西南角。离开温暖香甜的被窝,二妞被外面刺骨的冷冻得直打哆嗦。万籁俱寂,父母屋里轻若呢喃的声音在此刻分外明显。其实不用听,二妞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哥哥娶亲的日子定在今年腊月十二,经过两房家长商议,彩礼最后决定八万八,算上首饰衣服,新娘改口费和下轿钱,再加上婚礼费用,差不多要十五六万。前几年买县城的房子就花了十几万,加上装修七七八八,总共二十多万。如今家里刚刚喘过气,又面临这么一笔巨款,难怪父母长吁短叹,半夜三更还在商量。
三叔三婶开始了借钱之旅。两人各自踏上了兄弟姐妹的家门。三叔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头还有一个妹妹。大哥家侄子前年娶的媳妇,如今也没什么积蓄,但又顾及弟弟脸面,最后借了五千。二哥的独子正读研究生,暂时用不上钱,借了两万,姐姐妹妹各借了一万。
相比于三叔这边,三婶的过程有些一言难尽。三婶排行第二,上面一个姐姐早已经过世,底下有个弟弟,断断续续的小病没有停过,重活干不了,家里全靠弟妹撑着。三婶去娘家一趟,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开得了口。最后到她堂妹家借了一万块钱。
三叔三婶合计了一下,还缺五万左右,只能再想办法。二妞偷偷跟出嫁的姐姐说了家里的情况,第二天大妞就拿了一万块钱回了娘家。三婶骂二妞存不住事,又说了大妞一通,怕女婿和亲家有意见。
大妞劝亲娘,“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这钱是我跟你女婿早就商量好的,我们也就这点本事,娘你可别嫌少。”
三婶收下了钱,向大妞做了保证,“最多三年,保准让你弟还你。”
大妞爽朗的笑了,“这话说的,还不还的值得什么,又不是外人。”
三婶斩钉截铁,“亲兄弟明算账,何况你都出嫁了。”
东拼西凑的,三叔三婶最终把钱凑够了,全家暂时松了口气,只等婚礼到来,加人添丁。
四 春天
风和暖地吹着,大地复苏,村里又忙了起来。三婶正在翻整菜地,儿子和媳妇住到了城里,今年得多种点蔬菜给他们稍过去。城里样样东西都得钱,能从家里拿就不要买了,况且自己种的东西质量也有保证,绿色安全。
同村的春婶来地里抽蒜薹,看见三婶就过来说话。“他三婶,有个好事跟你说,你听不听?”
三婶放下锄头休息休息,“有啥好事?好事当然听。”
春婶挨着三婶,声音轻了几分,“俺娘家嫂子你知道吧,她有个堂姐在咱县医院做会计,家里老头是市一中的主任。家里有个独生子,属马的,就在县医院当医生的,上次听俺嫂子说家里正张罗给他说对象呢,这不我就想到你家二妞了。”
三婶迟疑道:“人家恁好的条件能看上俺家二妞?”
“这话说的,咱二妞多好的人品,还是老师,有什么看不上的?”
“什么老师,又不是正式的,她那是私人学校。”三婶还是犹豫。
春婶笑说:“你这老思想,世道不同了,私人反而比公办挣钱多呢!你要是觉得可以,我去牵个线,让年轻人见个面再说。”
三婶没有立刻答应,说要回去跟三叔商量。春婶知道她松动了,深觉能挣这份媒人鞋,愉快地跟三婶道了别。
三叔听三婶讲述一番,也觉得对方条件不错,“若有个当主任的公公,咱二妞说不定也能到市一中做个老师。”三婶深以为然。
三叔又说:“条件好是一方面,但彩礼不能少。若能保证把二妞弄进市一中,彩礼就少点,我看六万六也行,你把这些都跟她春婶说清楚,免得谈了一半对方又不乐意。”
三婶点点头,“这我当然知道,先晾晾她,过两天我再找她。”
眼看着小女儿也要谈婚论嫁,夫妻二人感觉人生大事基本办的差不多了,儿女生活顺遂,做父母的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三婶看着院里开得粉嘟嘟的一团桃花,如烟如霞,觉得今年还得继续多种点花生和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