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说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毛姆被称为天才的小说家,他的代表作《月亮与六个便士》,是一部写给千万文艺青年的梦想之书。
伍尔芙讲,读完这部作品,就像一头撞上高耸的冰山,令平庸的生活彻底解体。作品创作于1919年,为什么百年后它依然高居销售榜首,它创作的密码到底是什么?春节期间,带着这个问题和思考,我重新打开了这本书。
01 作品解剖了进化缓慢的人性
毛姆和鲁迅一样,都是弃医从文,当他们拿起手术刀时解剖的是人体,拿起笔时解剖的都是人性。
毛姆在英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人性的枷锁》是他的代表作,属于半自传体作品,《刀锋》是一部接近哲学小说的作品。他的长篇小说,每篇都是对人或人性的一种解剖。
关于人性对作品创作的重要性,毛姆在《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中写到:一部好的作品,首先主题要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不仅要使教授、批评家这种有高度文化修养的人或公共汽车售票员、酒吧侍者感兴趣,而且要具有较广泛的人性,对普通男女都有感染力。它的主题应该能引起读者持久不衰的兴趣。
我们不难发现,人类社会的技术发展日新月异,但人性的改变非常缓慢。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一百年前和当下的人在思考,百年后的人依然会追问,并且不会有太大的区别。这部作品能够流传百年,我想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作品写的是进化缓慢的人性。
在阅读这本书时,我们大部分人都将月亮解读为崇高的理想和美妙的精神追求,六便士解读为现实生活的卑微和世俗。多少人只是抬头胆怯地看一眼月亮,又继续低头追逐赖以温饱的六便士。
我们大部分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只要活着,理想和现实就会一直在内心拉扯。我们所成为的,并非是我们想成为的人,而是我们不得不成为的人。
正因为如此,作品在很多读者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当然,对这部作品的理解,仅停留在现实和理想层面,还远远不够。它的伟大之处,不仅在追寻“我是谁”和“我从何处来”,而是回答了“我向何去处”这人生的终极问题。我们终其一生,要找到是真正的自己,并勇敢地成为真正的自己,这是毛姆在书中要表现的主题。
因为有了深刻的人性主题,不同的人从中能得到不同的感悟,映射出不同的自己,于是这部作品也就有了持久的生命。
02 喜欢听故事是人类的天性
在人类身上,听故事的欲望是根深蒂固的,正如对财富的欲望一样。一直以来,人们就喜欢围拢在篝火旁,或聚集在市井中听彼此讲故事。
毛姆曾说,故事是小说家为了抓住读者的兴趣而扔出的一根救生绳索。故事要选取人们最关心的主题,或是爱情,或是财富,或是荣誉和生命价值,这样才会聚焦,才更能吸引读者。
文似看山不喜平,这部作品也有引人入胜的故事,作品的矛盾冲突,让读者的内心千回百转,波澜起伏。
作品的主人翁叫斯特里克兰德,主线围绕他追求绘画,将生命融入绘画展开。作品以他和三个地点的三个女人为辅线,将故事大致分为三个部分。
斯特里克莱德是生活在伦敦的一个证券经纪人,一儿一女一贤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余生将模式化地生活下去,小孩乖巧长大,自己体面退休,衣食无忧。墓碑上会一丝不苟地刻着:这里长眠着温顺、诚实、可靠的斯特里克兰德。
意外的是,一天他给妻子留下一封信后离家而走,妻子还以为他和情人私奔了。实则他离开伦敦后去了巴黎,为的是追寻绘画这个生命中的梦想。在巴黎他认识了画家朋友斯特罗夫,当他穷困潦倒、重病垂危的时候,朋友把他收留到家中精心照料。没想到朋友的妻子,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朋友斯特罗夫因为爱惜他的绘画天赋,还有不忍心伤害妻子,自己选择了离开,把自己的家留给了斯特里克莱德和妻子住。但斯特里克莱德很快厌倦了这种生活,他厌烦这段感情干扰他的创作。斯特里克莱德的抛弃,让朋友的妻子伤心欲绝,最后吞食草酸自杀。
斯特里克莱德也从此离开了巴黎,去了一个叫塔希提的小岛。在岛上他取了一个叫阿塔的当地土著女孩做妻子,阿塔对他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生活,他也全身心地投入了绘画创作。
在岛上,斯特里克兰德创作了很多绘画作品。后来他得了麻风病,双眼失明,即便如此,他仍在木屋的墙壁上,创造了一幅惊世骇俗的作品,他嘱咐妻子阿塔等他死后,要将这幅作品付诸一炬。因为他人生极致的快乐,早已在创作壁画的时候享受过了。斯特里克兰德斯死后名声大作,遗作皆卖出了天价,这就是他一波三折的人生。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原型就是生前落魄,死后哀荣的后印象派画家高更。高更中年献身艺术,潦倒不堪,接受朋友的接济,他也和朋友的妻子有染,最后也是远赴塔西提小岛,了却余生。
关于故事和主题的关系,毛姆认为小说家有权力处理那些与每个人都密切相关的伟大主题,如:灵魂的不朽、上帝的存在、生命的意义及价值。但他又同时认为,灵魂、上帝或者生命这样的主题,不会有人再能发表出崭新却又真实的见解,或者真实而又崭新的见解。
他认为,小说家只能寄希望于,读者对他所涉及的这些主题感兴趣,这些主题是小说家所要讲述的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换句话说,故事是围绕主题服务,主题是故事的凝结。
如果说人性是这部作品的灵魂,那么故事则是作品的生命。因为有了好的故事创作,这部作品在百年文学森林中活了下来,也在我们千万读者中流传开来。
03 立起人物个性,也就立住了作品
百年来,对于这部作品的人物性格,读者一直争论不休。这种争论,我想是毛姆他在创作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的。
毛姆在《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中写到:小说中的人物要具有个性,人物的行为应该源于人物的性格。如果主人公是个无个性、无生气、无特点的人,这将致使人物的所作所为,以及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无法引起人们的兴趣。
现实生活是这样,文学创作也是同样的道理,人物的性格,决定人物的行为和语言。
斯特里克兰德是一个复杂的人,我们可以用残酷、热情、自私、冷漠来形容他,也可以说他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情愿吃尽所有苦头的人。
他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他既有现实生活的粗鄙与肉欲,又有无人能及的精神追求和意志。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毫不排斥的共存在他的心里。
他的人生上半场中规中矩,后半场“离经叛道”。他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怪才,为了绘画他可以放弃一切,亲情、爱情、友情都是附着物。他可以抛家弃子,可以对金钱视若无睹,他超然于物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
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说:“人们会想尽办法,各种荒谬的办法,来避免面对自己的灵魂。但只有直面灵魂的人,才会觉醒。”斯特里克兰德,无疑是那个敢于直面灵魂的人。
文明世界的礼仪和习惯,把人的部分本能逼回到潜意识的神秘幽深处。毛姆在创作这个人物时,也许满足了自己扎根深处的本能,当他赋予创作的人物以真实和富有个性的血肉和骨头时,他把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的那部分,也赋予了作品的人物性格。
当我们向内观照自己时会发现,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是完全统一的,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居住着不止一个人,这些人往往还是相互矛盾的。我们通过作品中人物性格这面镜子,也看到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另外一个自己,因而在心中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至于为什么人物必须具有个性?毛姆在《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中曾写到:只要一个小说家能够借由个性来观察他的人物,并且他笔下的人物鲜明到足以让人误以为那是一个独创的人物,他就已经很成功了。
毛姆对人物性格个性化的塑造,使我们一旦认识了书中的斯特里克兰德,便再也忘不掉他,这也是作品得以传世的又一个密码。
04 精神意象是承载作品思想的船
这部小说至今依然生命力旺盛,与高更的画作也有很大的关系,有人说只要高更的画作不死,这部小说想死也难。
毛姆之所以决定参考高更的生平写这部小说,也是受到了高更那幅著名的画作《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的启发。斯特里克兰德一生的轨迹,仿佛就在图解这幅画。
我们看到,绘画是这部作品主题的精神意象,它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作品的人物、故事、情节和地点都是围绕着它展开。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它的优点是容易聚焦,读者在阅读时,精力和期待都一直保持延续。
当然,作品以绘画作为精神意象承载,对于作者创作,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毛姆在书中写到,“我对绘画一知半解,只是沿着别人为我开拓的小路徜徉。”
实际上,毛姆对绘画有深入了解,尤其是对印象画从历史到当代的道路上,走了很远,徜徉了很久。
从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毛姆对印象派画家的历史发展、创作风格、表现手法非常的熟悉,对印象派创始人西斯莱研究得非常深入,对马奈等人崇拜有加。书中许多精彩片段,都是他对印象画的精彩描述。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毛姆在小说中加入对绘画艺术问题的思考,使小说具有了很强的观念性,而这种观念性使小说具有了丰富复杂的多重含义,通过表层和深层、叙述和观念的对抗,使这部作品具有了广阔的张力和内涵。
05 “我”是主人公与读者往来的桥
毛姆将自己化做一个参与者和见证者,作品从始至终都在现场的那个人是“我”,“我”是串起斯特里克兰德一生的,一个冷静克制的叙事者。
以有我的状态进行创作,优点是它迫使叙述者自始至终都得紧随叙述线索。换句话说,他写得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乃至亲身所行的事情,这能够增强故事的真实感,读者的同情心将和叙述者的同情心融合在一起。
作品中的这些内容,都是“我”的所见所闻:
我在伦敦的时候,认识了斯特里克兰德和他的家人,他抛妻弃子离家出走。我受他夫人委托去巴黎劝他回家。在巴黎我亲眼看到了斯里特克兰德的生活现状,认识了他的朋友。当我游历到塔西提岛上时,我看到了他那惊世骇俗的作品,还有他艺术创作的精神家园。
在塔西提岛上,我还认识了一些和斯特里克兰德同样选择的人。医术高超的亚伯拉罕,放下伦敦安稳优厚的工作,听从内心的召唤,到亚历山大港当了普通的检疫员,他认为这是人生最正确的选择。还有布鲁诺船长,抛下倍受尊敬的身份来到一个荒岛,与妻子将这里改造为花园,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归宿。
除了上述“有我”的现场描述外,由于毛姆有着哲学的背景,在作品中有十分之一的篇幅是夹叙夹议,在作品中有大量“有我”的议论。
毛姆写到,有些人生来就生错了地方,偶然事件把他们抛进了特定环境中,但是他们总是怀有一种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乡愁。他们在出生的地方是陌生人,也许这种陌生感让人选择远走他乡,漂泊四方,寻找某种永恒性的东西。有时一个人偶尔来到一个地方,他莫名地感觉到自己属于这里,这里就是他苦苦寻求的故乡。
毛姆写到,一个人掉进水里,它以何种姿势游泳是无关紧要的,游的好不好都无所谓,它不得不挣扎出来,别让自己淹死才是大事。
毛姆写到,人们把面具佩戴得天衣无缝,连他们自己都以为在戴面具的过程中,自己实际上成了和面具一样的人了。
诸如此类精当的议论,在文中俯拾皆是,这使文章充满了浓厚的哲学意蕴,在读者心中久久回荡。
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毛姆深入探索了艺术的产生与本质,个性与天才的关系,艺术家与社会的矛盾等引人深思的问题。作品对人性的剖析足够深刻,人物性格足够独特,故事情节足够辗转,绘画这个精神意向的载体足够厚重,且始终呈现的是第一视角。这就是我读完这部作品后,解读到它百年不衰的创作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