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是可耻的,阿斗、隋炀帝、陈后主、宋徽宗……莫不如此,可有一个人却特殊,让人同情、感伤,就是南唐后主李煜。
李煜被俘入宋,但在阶下囚的岁月里,他最知名的不是丢人现眼,而是写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绝妙好词。李煜最好的作品都创作于亡国之后。
亡国,是李煜为君的生涯的终结,但却是他创作生命的新生。“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是个伪命题。没有亡国之君的经历,就没有写出《虞美人》的“千古词帝”李煜。
可能不幸,真的就是命中注定
五代十国时期,混乱得不要不要的,混乱得后世人都懒得看。五代,是中原地带依次更迭的梁唐晋汉周,比较有实力,是乱世中的大佬;十国,叫作国,实际上是割据政权,主要集中南方,其中就有李煜的故国——南唐。
李煜的爷爷李昪,本是南吴权臣,后篡位夺权,建立南唐。南唐,是十国中领土面积较大,经济、文化都非常繁荣的一个政权。
李煜,生于937年,“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大脑门、有龅牙、一个眼睛双瞳孔,这相貌,别说好看了,都不太规则,但在古人看来却是圣人之相。
可能不幸,真的就是命中注定。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本无缘皇位,也无心皇位,但无奈五个兄长都死了,皇位只能给他坐。
其时,那已不能叫作“皇位”。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一般南干不过北。南唐,居于东南一隅,被盘踞中原的北周打了几次,就受不了了。为求苟安,李璟献江北之地,自去帝号,称“江南国主”。
961年,李煜继承了这个“江南国主”。当时,赵匡胤黄袍加身已经成功,变北周为北宋。在北宋的虎视眈眈下,南唐灭亡是早晚的事,李煜成为亡国之君也是早晚的事。
既然失败已经注定,谁还愿意为成功而努力呢!李煜开始了醉生梦死的皇帝生涯,重点是享受生活。
李煜的父亲李璟是诗词大家,常与韩熙载、冯延巳等宠臣饮宴赋诗,有“小楼吹彻玉笙寒”流传于世。有一个有文化的父亲,又谈笑有鸿儒,李煜自小就有良好的文化素养,一身的文艺细胞。
什么最能让一个人区别于芸芸众生,不是出身,也不是财富,而是文化。作为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李煜享受生活的方式,不止局限于物质层面,更多在精神层面,搜集经典、研习书画,还与大周后修复了失传已久的唐代名曲《霓裳羽衣曲》,但他最乐于的还是填词赋诗。
此外,李煜还有一大爱好,就是信佛。一般人以为信佛,就是迷信,就是求神拜佛。其实,古代许多文人雅士都精通佛法,比如苏东坡、欧阳修。因为,佛教,在中国,不但是宗教,更是一门哲学。李煜自号“莲封居士”,痴迷佛法,还大建佛寺、大作佛事、广度僧徒。
除了搞爱好,李煜还拥有爱情。他先娶大周后,在大周后病逝后,又娶了其妹小周后。这姐妹二人都才华与美貌并具,且都与李煜夫妻情笃。
醉心于文艺,痴迷于佛法,还有爱情相伴,李煜表面上似乎玩得挺嗨,但内心一直笼罩在亡国的阴霾之下。该来的总会来,在一再示弱、也不免被霸凌的形势下,李煜也曾奋力一战,但终不能敌。975年,北宋攻破南唐都城金陵,李煜递表投降,携小周后北上。
生于七夕,死于七夕,怎一个“巧”字了得
到了东京汴梁后,李煜过上了阶下囚的生活。赵匡胤作为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一直礼遇读书人,爱惜李煜的才华。虽然因为他不太听话,封他为“违命侯”,但赵匡胤给他的待遇不差。
仰赵匡胤之鼻息,李煜虽没自由,但还能衣食无忧,可以躲在角落里,借酒浇愁地了此余生。他本以为这就是至暗人生了,可没想到,更不堪的岁月还在后面。
976年底,在扑朔迷离的“烛影斧声”中,赵匡胤毫无预兆地死了。他的儿子却没能继位,因为他的弟弟赵光义抢班夺权了。这个赵老二,就是宋太宗,是皇帝圈里的坏蛋。据说,他看上了小周后,还采取了实际行动,并有一副现场直播的《熙陵幸小周后图》问世。如果真有此事,当然是对李煜莫大的侮辱。不过,到底有没有无从查证。因为,许多人认为《熙陵幸小周后图》可能并不存在。
不管怎么说吧,就算没被戴绿帽子,在宋太宗眼皮底下,李煜也不好过。
跟所有得位不正的皇帝一样,宋太宗想做明君,攀比心很强。他酷爱读书,多才多艺,自认为是文艺皇帝,自然对李煜这个有传世之作的前皇帝有点羡慕嫉妒恨的复杂情绪。传言,在听说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后,他就坐不住了,为李煜送去了“牵机药”。
那天是七夕,也是李煜的生日。伴着歌姬唱出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吃下了牵机药,毒发而死,再也不会有作品问世了。不久后,小周后也随他而去,自尽而亡。
七夕,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在古人看来,这不但不是情人节,还沾着点不吉利。所以,刘姥姥送那天出生的大姐一个“巧”字放在名字里,希望能逢凶化吉。
李煜生于七夕,死于七夕,也是“巧”!
最真的痛,写出最真的词
亡国,是李煜艺术创作的分水岭。亡国前,他的作品主要描写闺阁春情。
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趁着月色,一个偷跑出家门与情郎幽会的少女,娇俏、小鸟依人,令人生怜。场景虽然香艳,但因笔触生动,分外动人!
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这是一首秋怨之作,深闺少妇思念远方的离人。虽然没啥新意,但却风格自然,意境高远。
李煜所处的时代,词坛大行其道的是花间派。花间派,充斥着香草美人、闺情离恨,辞藻华丽、矫揉造作,不是个好流派。李煜早期的词作,仍不能超脱于花间。所以,常有人将他与花间派的代表词人温庭钧、韦庄作比较。如果把三人的词作都比喻为美人,词论家周介存认为温是浓妆艳抹,韦是淡妆,而李后主是“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王国维认为温是“句秀”,韦是“骨秀”,李后主是“神秀”。总之吧,李煜的词作自然、不造作,有意境,是残唐五代的清流。但这还不是对李煜的终极评价,因为,亡国之后,他的创作才到达了巅峰。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一句“垂泪对宫娥”,为李煜招来骂声一片:在亡国之日,不觉得愧对祖宗,只对莺莺燕燕恋恋不舍。其实,这正是李煜的真挚之处,列祖列宗就是个牌位,宫娥才是活的,有感情的。在亡国之日,李煜不舍江南故国的美好,而这美好除了“凤阁龙楼”、“玉树琼枝”,就是那些整日活跃在眼前的鲜活生命——“宫娥”。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简直是沉哀入骨、无限悲辛。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史上最忧愁的诗篇。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就让人闻之落泪。美好的时光,却衬托出人世的无奈!据说,这是李煜的绝命词。这首词问世不久,他就被宋太宗毒死了。
经历了亡国之痛后,李煜把填词当作抒发家国之痛的出口,不再以美人的视角观看世界,而是以士大夫的情怀体悟人间,感慨世事沧桑、人生苦多。所以,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词这种形式,萌芽于南朝,兴起于隋唐,到宋朝达到全盛。它是诗的别体,长短句,讲究平仄、押韵,配曲而唱,本是歌姬乐工的拿手好戏,可却被李煜发展为士大夫的言为心声。可以说,李煜开辟了词坛的新局面,引领了宋词300年的繁华。就算与苏东坡、柳永、秦观、辛弃疾、李清照这些词坛顶流相比,他也自有光芒。
就代表作来说,李煜似乎只传达了一种情感,就是悲伤,而他笔下的悲伤却最能动人,因为真。王国维认为李后主以真性情取胜,并将他归为主观诗人,即以抒发个人感受为主,“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认为,无论亡国前的欢乐还是亡国后的悲哀,李后主都全情投入。他的真性情是没有节制的,是达到了人间之最的。
从皇帝到囚徒,从云端跌落坑底,作亡国之君是人间最惨痛的经历。但这份最真的痛,却让李后主写出了最真的词。他的亡国之悲、家国之叹,能感染无数人,就因为是人间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