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长着一个偏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他那时已没几根头发,时时刻刻喜欢带着帽子,连睡觉时都要戴着。在我的印象里,他这个人沉默寡言,少有的说话的时候都是讲着家乡的方言,他似乎跟我的外公聊得很来,虽然俩人都是讲不同的方言。
我对他的印象只有在我小学的时候,那时候他和奶奶还有他们的数个子女搬到武汉来,两个老人住在我们家里。我那时候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好恶,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寡言了,什么都不讲,不仅仅是跟我,似乎也没有跟其他人怎么讲话。那时候大人们都在忙,没有人有时间或是兴趣了解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的内心。而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明白,即使天天住在一起,我们交流都很不太多。这里我只能提起几个我依稀记得的关于他的回忆。
第一件事是他教我和表哥写毛笔字,写九宫十八城。那时大概是我上小学二年级左右,表哥住我家附近,他只比我大三个月,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形影不离。每天晚上,爷爷都会让我们搬好小桌子、小椅子,然后一起练毛笔字,每天都要写几张,他在旁边看我们写,时而指导一下。每天这样练下来,我们的毛笔字写了一摞又一摞。有时候我的字写得不够饱满,我写完就再偷偷往字上涂几笔,表哥老实,他的字写得干瘦。白天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布置点学习任务,记得最清楚的是要我们写“九宫十八城”,就是“宫”的同音字,我们要写九个,“城”的同音字,要写十八个。那时我们抱着新华字典查,有的同音字我们小孩子明显不会认识,写给他看,我自己都会脸红,但是为了完成任务,我们还是硬添了几个极偏僻的字凑数。我还记得,那时他对我评价,说我聪明,但是懒。这个评价我一直记在了心里,还问过我妈,爷爷怎么这么厉害,一下子就看出来我懒咧?再后来,爷爷的评价也成了我长大后一直把“笃学勤奋”的类似语句用作激励自己的原因之一。
第二件事是我打碎了他刚炒好的菜的盘子。那个时候,一般家庭里,都是女性做饭。我的爸妈工作忙碌,奶奶地位比较高,家里都是爷爷在做饭。有一次一家人好像都很饿,在等他做饭,他刚做好一道菜,命我从厨房端过去。我记得我当时也好饿,看着这盘菜想着赶紧端过去就可以尝一尝,结果我一走急,盘子却摔了出去,随着刺耳的碎裂声,碎片和菜混了一地。我当时愣得说不出话来,一方面极其可惜没有吃到的食物,一方面更是想着大家都因为我,没能吃上它,心里充满了愧疚和害怕。而爷爷赶紧从厨房赶来,问我有没有伤到,然后拿起扫把,把残局收拾好,之后继续回厨房做饭。那一顿饭,大家对我没有一丝责备,完全没有提我摔碎盘子的事,而我从惊吓的状态转为了愧疚和感动,都没有心情吃好饭。
第三件事是我和朋友出去捉蚂蚁,回来害怕得睡不着觉,我抱着枕头哭着去找他。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们家就住武大旁边,同武汉测绘学院只隔一道墙。那时我和表哥交了几个院子里的朋友,常常一起去武测玩。当时这些小伙伴们喜欢一个很野蛮的游戏,就是我们去化学实验室或者洗相片的暗室附近的垃圾堆,那里有很多褐色瓶身的盛过化学试剂的大玻璃瓶。我们捡了几个空瓶子,然后到附近居民区的草地上,开始捉蚂蚁。那些蚂蚁不是一般黄褐色的小蚂蚁,而是大的黑蚂蚁,一只身长约三厘米,听说会咬人。而这些小伙伴们喜欢的做的,便是把它们抓进褐色瓶身的玻璃瓶里,看着一瓶黑蚂蚁在里面爬来爬去,最后这些瓶子,大概会玩腻了就扔掉了了吧。我其实对这个游戏很抗拒,但是为了不在小伙伴面前表现出胆怯,为了合群,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捉蚂蚁。然而我还是很害怕,害怕看到黑蚂蚁们在褐色瓶子里爬来爬去,害怕捉它们的时候会被咬。所以我捉蚂蚁的时候会先把它们徒手捏死,然后再丢进瓶子里……最后,大家都装了一大瓶活蚂蚁在褐色瓶子里爬,互相炫耀,而我的瓶子里是一片死寂,褐色的瓶身遮掩住了它们的死亡。
之后玩累了大家都各回各家,我回了家后也开始午睡,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想着,那些蚂蚁的家人们会来找我报仇,我甚至躺在床上就感觉蚂蚁已经爬到了我的身上,它们要把我抬起来,把我搬走。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睡不着觉,一边哭一边查看被子里有没有蚂蚁。最后在恐惧的煎熬之下,我实在受不了,一边哭一边抱着枕头去敲爷爷的房门,说自己一个人不敢睡觉。爷爷看我哭的不行,也没有问我原因,就要我跟他一起午睡,在爷爷的床上,有他在旁边,我终于安心睡着了。之后这件事爷爷也没有细问,我也不愿意再想起,捉蚂蚁的活动,我是说什么也不再去了。
以上这些事是我对爷爷的主要印象,在我长大之后了解了家族的历史之后,才慢慢听说了爷爷当年的经历,我才意识到我的爷爷,原来也曾经是一个年轻人,他有他的抱负的遭遇,他所处的角色,绝不仅仅只是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