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小院儿的铁路
在很久很久以前,爷爷拿小马扎到铁路边坐着。有一天一列火车经过,从车窗上丢下一个包袱,“滴溜骨碌”就滚到铁路沟里了。我爷爷心想这是个什么呀,就走过去翻开包袱皮看了看。哦,是个小孩儿啊。可怜见的,快养着吧。他还指着院子角落的马扎说那就是当时坐的马扎,都坐垮了。
所以,我跟铁路,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铁路从西向东穿过丈岭,建了一个小站,小站前是一个广场。小广场有几个花坛,于是晚上蟋蟀特别多。蟋蟀大牙,还有的脸平,看起来非常凶狠,但其实非常脆弱,稍微动一动就掉胳膊掉腿的。奶奶教我捉蟋蟀,“先用脚踩住,再抓起来”。在踩粘了几只之后,我终于明白怎样才能安全地捉住这个小家伙。蟋蟀肚子是软软的,按着很舒服。
我很小的时候,小广场还有幕布电影。大大的幕布张挂在广场东侧,就知道今天有电影要放。人慢慢地越聚越多,东一堆西一堆地找熟人聊大天。天色黑下来以后,大灯一开,淘气的孩子们便跑到最前面比手影。直到有人拿喇叭喊大家找个不挤凉快的地方坐好。放映机前闪着蓝色的光,故事就在幕布上展开。现在已经没有村头放映的电影了吧,说起这些往事,反而像电影一样斑驳。
铁轨架在枕木上,枕木中间抛着大块的石子,里面有一种石头叫滑石。滑石偏软,可以在黑板、水泥面或者砖面上划出白色的痕迹,所以我特别喜欢在铁轨中间找滑石。找到了滑石就相当于找到了一墙的小花、小草、小白兔和它的蘑菇屋。
听说铁轨里面一种特别阴险的小动物,翘着长长的尾巴准备蛰人——没错,就是蝎子。我要去铁道上玩,奶奶就拿蝎子吓唬人。听起来像是半个村的孩子都被蝎子蛰过。说被蝎子蛰到比被马蜂蛰到还要疼。我没有被马蜂蛰过,但我知道被马蜂蛰比被扒家毛子扒还要疼。扒家毛子扒已经很疼了,被马蜂蛰就是比疼还要疼的疼,那被蝎子蛰就是比比疼还要疼的疼还要疼的疼。这怎么能忍?所以我抵制一切跟蝎子有关的东西——连羊蝎子火锅都拒绝。
火车站往东一段距离,有两个火车洞。火车洞就是在铁路路基下面挖了个洞,这样大家就可以从下面穿过铁路而不需要横穿铁路。火车洞地势低洼,一下雨就积水,又阴森森的,我是不想走火车洞的。不过河在北面,不得不穿罢了。火车洞旁边是一家买缸的,好像还有一家做黑肥皂的,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
铁轨上最有意思的肯定是火车。丈岭站从我记事就是一个货运站,一般只有拉煤的火车偶尔在辅线上停一下。绿色的客运车偶尔会停一下,但是从没看见有人下车。我总是很羡慕坐在火车上的人,他们可以一下子就从闸口跑到小站,又一下子就从村庄跑到小山包。我特别想坐一下火车,但是那么大的车票价也一定很贵吧。
有一回过年去看望奶奶的弟弟,我们到当时还有客运的太保庄站坐火车。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特别开心,因为我听说坐火车是不会晕车的(事实上该晕还是晕)。火车的窗子太高了,比外面所有的人都高,我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车厢里也是一个特别神奇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玩具和零食。
后来,我从潍坊坐火车去青岛。火车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稀奇。我唯一在意的是,这列火车,会经过一个叫丈岭的小站——虽然它不会停下。于是我估计着快要经过她的时候仔细地辨认,却从没有认出她的模样。
再后来,我从青岛坐火车到广东。那个时候已经有手机地图了。我在地图上标定她的位置,对着窗外的景色辨认,火车却以200公里的速度倏地一下飞过。苦笑。二十多年来,未曾驻足,难道连看一眼也是奢望?几十年来,我们奋力奔跑,跑得灵魂都已经追不上了。
好久不见,挂满瓜果的小院;
好久不见,田野的葱茏和小河的清冽;
好久不见,呜鸣的火车和永无尽头的铁轨;
好久不见,或记得、或忘记的院里院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