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第四十五)
皇太极鼻孔塞着药水棉纱,仰头斜倚在坑上,听太监上禀范章京求见,禁不住要笑,连忙作手势传召。他觉得一会儿会听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事实上,范文程正是那个给他的人生不断制造意外惊喜的人。
行过君臣大礼,皇太极仍靠在斜枕上。第一句话,就是皇太极没想到的:“皇上,洪承畴并不想死。”
“何以见得?”
“他拂去肩膀上的灰土,表明他很在意形象,连衣服尚且珍惜,何况自己的命?”
哗。皇太极惊得坐直了身子。非凡的观察力,唯有范文程。
范大才子微皱眉。又坐起身来,不怕鼻血再流么?
“可他明明绝食了好几天。”
“饱读诗书,半辈子聆取儒家教诲,身居庙堂,皇帝恩宠,这样的人,不可能一下子就叛变。绝食,半真半假而已,他至少要顾及面子,我问过看守,他其实一直有喝水。依臣之见,我们要给洪承畴一个台阶下。”
“你肯定,他就差一个体面的台阶?”
范文程沉吟了一会。他总是懂得在什么时机利用皇太极对他的纵容。
“皇上,臣断定洪承畴会投诚,只是时间问题。或者,您派另一个人去劝降……”
皇太极不自觉站起来,连病痛都忘了。
“为何要派另外的人?”
迟疑。
像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心。
“臣相信这个人……值得让这个人去试一试。”
“谁?”
洪承畴认为自己这回真的要饿死了。单靠喝水,撑不了多久。
怎么办?生还是死?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他坐在椅上,双手抹泪,门一如往常被推开。烦燥得要死,干脆低头面壁,不看来人。
脚步声很轻,空气中浮动着异样。屋子顿时充溢着一种特别的压力。
还有,若隐若现的香气。
洪承畴神经绷紧,想着是不是要转过身来。
“洪将军,您的药。”
是女人。声音柔和温润。
呆住了。半晌,才想起来一句:“什么药?”
“毒药。”
——毒药。
这恐怕是世上最令人不知所措的回答了。
更糟糕的是,洪承畴刚才想问的其实是——
狗鞑子,终于没了耐心,要毒死我了?
多么威风有杀伤力的话,就是应该出自坚贞不屈的洪大将军口中才对劲。
可是,脑袋里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故障,他想都不想就问出了那事后让他觉得无比丢脸的三个字。
——什么药?
你不是正气凛然的明朝英雄么?怎么会无知愚钝到以为女真蛮子不会杀你?
而且还是派个娘们过来,是要我死在一个女人面前然后对外宣扬洪承畴大英雄连死法都不像个男人样?
倒霉的洪英雄连愤怒的力气都流失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快要饿得昏昏欲睡,一睡不醒的那种。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转过身来,虚弱得连眼皮都差点睁不开。
惨!早知道要死得这么难看,当初就该狠下心自行了断。
“洪将军,就放在您手边的坑桌上,伸手就够着。”
原来是个婢女。洪承畴总算睁大了眼睛。
他有气无力地挥手让她出去,随即又闭上眼。
良久,没有任何动静,洪承畴微觉诧异,这女人没走?想干嘛?
岂止没走,她正站在他面前几步开外,眼神专注,隐含笑意,好像正等着他将那碗要命的东西一饮而尽。
悚然一惊,洪承畴发觉问题来了。非常诡异的问题,而且不止一个。
第一,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这样站在洪大将军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她真是个婢女吗?那身简朴的穿着,一看就是下人装束,可是……
第二,这女子明摆着露出一副打算好好和他交谈一番的神色……这么说,又一个来劝降的……等等,派个女人来劝降?什么样的女人能够被委以这般重任?
洪承畴的心脏又惊跳了一下……既然……那么……天,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个问题就更加麻烦了。
既然这女子像是来劝降的,那碗毒药又是怎么回事?显然是准备着最后通牒过后仍然不妥协,就逼我喝下去?可是,这种龌龊差事怎么可能要一个弱不禁风的婢女来做?这帮臭鞑子难道真的要他洪大英雄连死也要这么丢人现眼?
所以,第四个问题越发显出其严重性来了。
他洪承畴,饿了几天,横了几天,骂了几天,已经,不那么想,光荣殉国了。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装够了。
他无比凄凉地想到,我不过懦夫一个,什么忠君报国死而后已,通通都抵不上空空如也的肚子早就在凶狠地大声抗议。
所以,他该怎么向一个敌人派来的奇怪女人开口呢?
是的,面前这女人够奇特的。
她专注地审视着洪承畴,那眼光简直称得上温柔。
前面已经说过,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和洪承畴面对面,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让他感觉这样被一个陌生女人长时间牢牢盯着实在是种屈辱。
这还不算,这女人接下来的举动几乎要让洪英雄打个寒颤。
她走上前来,居然端起那碗汤水,微笑着:“洪将军,如果您不想喝了,我端回去。”
咦?
不等洪承畴作出什么反应,女子又柔柔地说道:“如果您还是要喝,我可以喂您。”
什么?
意思是指,知道你饿得半死不活,连个碗都没力气端起来了吗?
徒然间,怒气腾空而起,点燃了一团火,烧着了一种叫做“不理智”的东西。
喝就喝!
也难怪,堂堂男子汉,被一个女人如此当面暗讽,不发火才不正常,尽管他其实连发火的力气都快被胃部持续不断的空洞洞的痉挛吞没掉了。
就是暗讽,就是在刺破他内心深处并不想死的伪装,洪承畴再头晕,这一点也不可能听不出来。
怒火中烧。可惜,只烧着自己,对一旁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瞧着他的陌生女子来说,一点杀伤力都没有。难堪。因为被一个女人将隐秘的心思窥探了去?
洪承畴伸手想够着碗,饿得太厉害,不等碰到,手已经无力再举起。
下一刻,盛满汤水的勺子递到他嘴边。
真的要死了?洪承畴赌气似的闭眼,就这么喝了下去。算了!没法再多想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死就死吧。
可是,还是不甘心。
婢女模样的人还要喂,洪承畴拼尽全力抢过碗,一口喝光,任由空碗掉落在地,“怦”一声,脑中有什么东西也一同碎裂,他又开始流泪。
一阵轻笑声。
“洪将军,这毒药味道还不错吧?可是,您有没有想过,真正希望您死的,是明朝皇帝,不是您自己。”
洪承畴正等着预期的毁灭性的疼痛袭来,神经扯紧,她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他无力反驳,静等她的下一句。
“您苦战无数天,没有得到一兵一卒的支援,如果不是朱由检催逼,您也不会仓促应战导致一败涂地,您说,朱由检是不是将您弃之如尘土?明朝皇帝可曾珍惜过为大明江山流血的将士?您应该清楚,袁崇焕是怎么死的吧?”
正是这一刻,洪承畴突然真切地感到,这女人不可能是婢女。
绝不可能。婢女的气质不可能这么高贵,风度不可能这么娴雅,也多半不识字,可眼前这女人,一开口,他就肯定她是识文断字的。他混沌多时的脑筋霎时清明起来。
“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皇帝,值得您洪大将军献命么?”
糟糕的是,这个问题他洪承畴自从被囚后就一直没停止思索过,如今一个女人当面提了出来,鬼使神差的,他竟然隐隐觉得言之有理。不过,该死的,你一个婢女,怎么会懂得这些?还要这么大声讲出来?
其实也不算大声了,只是洪承畴正一肚子郁闷加震惊,任何异动都会被他放大效果,不一会,他又发现了一桩怪事。
怎么我还没死?什么毒药发作这么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