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葵最初没听出妈妈的弦外之音,只纳闷为何老提庞太康的名字,非亲非故又是外地人,医术好人品佳跟自己也八竿子打不到一撇。但渐渐地,她隐约洞察了母亲的心思,脸色倏地发白,跟先前的羞红恰成鲜明对比。她暗暗埋怨父母多事,自己才大一,离谈婚论嫁还早,干嘛这么心急火燎地就要把自己许配给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再说恋爱婚姻是个人自由,干嘛要父母包办?这都什么时代了!忽然她想起了林老师这个学期在课堂上对于北方家庭包办婚姻的评价,当时觉得人家或许不免,自家却是例外,爸爸不是常把“民主家庭”四个字挂在嘴上么?尤其对外人不遗余力地说——现在看来只是挂羊头卖狗肉,民主家庭为何不征求自己同意甚至事前不跟自己商量就把自己许配给陌生人了?夏葵又气又恼,但又不好发作,因为妈妈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也只好浮光掠影地听,贸然发作反有做贼心虚、欲盖弥彰的嫌疑。她决心只要妈妈不把这事挑明了说,她就装聋作哑、扮傻弄痴,不表态就是最好的态度,让妈妈又急又气又无计可施。决心已定,她就一直甜甜地憨憨地笑,一副娇态可掬的天真烂漫模样,果真像拉萨天空的灿烂阳光一样闪花了妈妈的眼,像风中纷飞的格桑花瓣一样凌乱了妈妈的心。
夏太太现在的感觉是:女儿长大了,开始变得理智和审慎,不再是以前那个扎着牛角小辫的黄毛丫头了,对于爱情这种终身大事,没经过深思熟虑、朝夕相处是不愿轻易抛出爱的橄榄枝、也不会随便接受情的金羊毛的——天光倏然黯淡,太阳钻入了云层,大地变成天鹅绒色,快到黄昏了,她拉着夏葵加快了回宾馆的步伐。
几天后,母女俩回到了家。当旅游的兴奋渐趋平淡后,夏葵突然觉得这个暑假漫长苍白得可怕,仿佛萧索晦暗的秋日天空或者志士的蹉跎岁月与愁人的失眠之夜一般;而且空气中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桎梏了她的身心,每个网眼都像是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窥视她的一举一动。其实这是夏葵自己神经过敏罢了。思念林像枫的心与对父母干涉感情自由的怨怅纠葛在一起,于是织成了自我禁闭的大网,她也很想借这张网索性幽禁到底,更深地沉入相思与渴念中去。她又钻进爸爸的书房去看《一生》,但这一次读完后却不复去年的心境,心底再也掀不起大的波澜,约娜的梦想与遭遇跟自己似乎渐行渐远,去年的自己跟今年的自己也仿佛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林像枫的音容在心底牢牢地扎下了根,甚至在梦中浮现的笑影都是林像枫那张清瘦忧郁有如入夜前最后一缕霞光的脸。思念的对象不再天马行空,仿佛蓬蒿的种子在地下生根后,就再也不像随风飘飖的野草,“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了。思念有了根基,好比出行有了指南,夜泅有了灯塔,交流有了飞信,自白有了微博,只是相思的对象此刻正杳无踪影,因此夏葵的相思除在丁香枝畔、豆蔻梢头徘徊外,暂时找不到可以栖止的归宿。
她无奈之下幽幽叹口气,寻思用什么来打发时光,忽然想到了《美学》,放假前跟一堆杂物一股脑塞在旅行箱里带回家来的,因为马不停蹄直接去了拉萨,这会儿都还没把它取出来呢。她打开旅行箱,那本崭新的《美学》正在箱底安睡着;她泡上一杯浓咖啡,就在书桌前坐下开始读起来,这次她决心将它认认真真读完,然后下学期再借第二卷继续读。
夏葵学习有经验的人教过她的读书办法,边读边做笔记。翻开第一页,先看序言,开篇明义地写着“美的艺术”,然后是什么“伊斯特惕克”、“卡利斯惕克”之类,她头一次见到这样洋味十足、新潮动感的名词,不觉意兴盎然,统统先记录下来再说。接下来一大章节全部是论述什么叫做艺术美以及艺术美为何高过自然美的,她暗暗叹服说这书没有白借,果然真有思想;但看到“绝对”、“自由”、“无限”“普遍”、“形而上学”······这些概念时,她脑袋开始有些发晕了,眼睛也不听使唤,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一个个生僻晦涩的字眼在眼前依次滚过,脑子变成了粉碎机,要将所有名词、概念、内涵全部压制成锡箔般的食品供智慧去逐一消化,可是夏葵的智慧暂时只能将这些养分生吞活剥,故食而不知其味了······
她在迷离惝恍中蓦然回到外国文学课堂上,林老师正在讲解黑格尔,而且只看着她讲,一脸春天般的微笑,不去管别的学生听不听;渐渐地她看到林老师的脸泛出金色的光芒,似乎太阳照在了他的脸上,一枚枚羽毛般的向日葵花瓣从他口中不断飞洒到她的身上,将她变成了一朵硕大的向日葵,林老师则化身为太阳,与她微笑相对,时间凝固了,群动止息了,天地消失了,她多么愿意永远就这样安安静静向着太阳绽放笑脸······蓦然,妈妈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将她满身的花瓣全部扯落地下,用脚踩碎了,眼前的太阳突然迸散万道金光,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急得大叫一声,睁开眼——世界依然平静,窗外耀眼的夏日阳光穿过绿荫将酷热送进室中,她的心怦怦跳,背心上全是冷汗。
《美学》无法再用心研读下去,夏葵知道自己的理解力和智力都胜任不了阅读这样的尖端哲理著作,好比汽车提不了速是因为发动机排量太小一般。可是就这样轻易放弃,以后怎么在思想上跟林老师达成共鸣呢?她一急,背心上又渗出了许多热汗,手机械地翻着《美学》——一页纸片从书里掉到地上,她拾起来一看,是林老师写给她的五本书的名字,这次回家前因为怕弄丢才特地小心地夹在这本书里的,她眼前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突然看到前方有火光在闪烁,思绪如同无数斑斓的彩蝶翩翩飞回那个难忘的下午······她于是按图索骥翻箱倒柜地找。一身香汗淋漓后,只找出一本《安徒生童话故事选》,纸张都已经发黄了,封面也残缺了一半,看得出来年龄比她还大许多。以前觉得读童话是小孩子的专利,不过既然是林老师着力推荐的,那一定有值得举荐的理由;再说林老师说过“安徒生的童话带给儿童欢乐,带给成人思考”,既然这样,那就先把《美学》放在一边,读读这本童话吧。
第一篇是《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记得很小时候就听奶奶讲过这个故事,不过时过境迁记不真切了。现在重读时眼前闪回过许多童年的片段,仿佛泡沫一样五光十色,仿佛泡沫一样朦胧混沌,也仿佛泡沫一样缥缈虚幻经不起详细追忆——人生的幸福只有童年!夏葵掩卷轻喟。
熟悉的《皇帝的新衣》、《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一跳而过,眼前立刻浮现出了丑小鸭同样熟悉的身影,她本想也轻轻带过,忽然想到丑小鸭最终变成了白天鹅,好比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般;于是带着一种朦胧轻淡的感悟,禁不住又读了一遍,这时眼前浮现的不再是丑小鸭如老人般的佝偻背影,也不是白天鹅轩昂亮丽的身姿,而是林老师伏案静坐、凝思默想的神态。唉!林老师这么有才气,为啥在艺术大学里只能屈服于权势与人事呢?难道一切有才气的人在这个社会永远只能做一名弱者吗?这个天天在各种场合被宣传为和谐美好的社会为何就不能给有才之人提供平等竞争、功成名就的机会呢?······夏葵觉得脑子比刚才读《美学》更要发晕,太阳穴突突地跳,她赶紧斩断这样漫无边际的思绪,把书往下翻,正好来到《小意达的花儿》纷繁多彩的世界里。
夏葵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林老师要对她特地推荐以及他自己喜欢这篇故事的原因了,这篇故事里所蕴含的那种唯美、超脱、纯真、不掺杂任何功利与虚荣的情怀,几乎就是林老师本人独特气质的化身。夏葵觉得自己就是小意达,能够用别样崭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个美好的童话世界,林老师则是童话世界里主宰一切花儿的东君主,他让所有花儿在一场别开生面的舞会上尽显风姿后傲然死去,只为了花儿的精魂到来年开出更加绚烂的花朵。花儿满载如此美妙的心愿,如同林老师内心充盈对真善美的渴求一样;而花儿有如此美妙的心愿,是因为东君主赐给了她们无与伦比的禀赋与信仰——林老师不就是这样的东君主么?!
怀着这种无以名状也无以诉说的感动,夏葵认识了《海的女儿》。说也奇怪,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安徒生的大名了,他的许多作品也是耳熟能详、余音绕梁;但这个篇幅颇长的童话她还是第一次寓目。“海的女儿”这四个字首先就带给她无穷尽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内涵和意蕴,也让她联想到自己是“夏天的女儿”,那两人的遭遇会有巧合么?奇幻的童话天地和清醒的现实世界会产生叠影么?充满幻想的小人鱼未来的命运会是悲还是喜呢?——她怀着一种浅淡如云影般的忧伤和蓦然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忐忑心情认真阅读起来。一开始,她就被海底奇幻动人的美深深吸引住了: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它们是活着的东西。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的飞鸟。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这是怪好看的,因为每一颗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原来童话可以写得像诗一样美!夏葵暗暗赞叹,于是怀着更大的兴趣往下读,忘记了时间仿佛流水般轻轻逝去。窗外的蝉声静默了,阳光如细雨般的金粉洒在向日葵花瓣上,清风拂动碧色莲叶,白云似条条波浪飘荡在明蓝的天空,黄河水泛着金光轻柔地滚动。夏葵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什么都充耳不闻——可爱多情的小人鱼变成泡沫的一刹那,她的眼眶里泪水抑制不住地泛滥,仿佛洪水决堤一般浥湿了双颊,直到“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此时夏葵感到《山楂树之恋》是何等地矫情,和这样充满生命力又优美整饬不带一丝瑕疵的文字相比,整个一部浅薄无味的作品。《海的女儿》是童话,却让人觉得生活当中总会出现与此似曾相识、如影随形的经历和感悟;《山楂树之恋》取材于现实,却令人感觉无处不有虚饰造作的成分。现在她明白为啥林老师对《山楂树之恋》不屑一顾的原因了,他透过云层以慧眼来辨析什么是真正的霞光,而不是只追寻那种人云亦云一味跟风的景观,仿佛天光在水上的倒影,一块小石头的不经意掷入就可以将这虚幻的景色撕成片片。这样穿透力强的眼光自己为啥就不具备十分之一呢?她心底的波澜仿佛应和着黄河的涛声在不断翻腾。
蓦然,手机铃声响了,居然是欧阳丹打来的,夏葵立即从遐想中回到现实:“喂,是丹丹?太好了!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哈哈,这次你们失踪得够久的,我还以为你们俩跑到夏威夷去度蜜月了呢!什么?明天你就回来了?哦——那老鹏呢?你们俩在议论我?哈哈,议论我什么?赶紧从实招来!”
夏葵的旅行刚刚宣告结束,欧阳丹和史云鹏也因囊中羞涩于是归心似箭了,俩人商量好开学后直接到学校碰头。史云鹏颇为依依不舍,欧阳丹虽说心里也是难舍难分,但想到家中独守空闺的母亲,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负疚感,况且手头用度将尽,天气又像火炉一般烤得人汗流浃背、苦不堪言,只好暂时分道扬镳。欧阳丹一上火车就给夏葵打电话,向她报告自己归来的消息,连日未有音信,也算互通有无。现在欧阳丹和史云鹏虽然只是在爱情的漫漫征程上“朝发轫于苍梧兮”,毕竟走出了共同生活、比翼齐飞的第一步;而密友夏葵的感情生活可就将会是水面上的漩涡——一波三折了,要面临及跨越的各种障碍数不胜数,因此欧阳丹打电话的另一用意也是对夏葵的感情现状表达挚友的拳拳关怀。
夏葵犹豫了片刻,咬咬嘴唇还是把庞太康的事隐约其辞地告诉了欧阳丹。欧阳丹一时没太听明白,后来才意识到夏葵家是要实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候,吃了一吓,随即反应史云鹏判断得真准,夏葵家的民主也许可以体现在除了爱情以外的任何别的方面。她本想趁着火车要经过省城,直接来夏葵家拜会;但这次没有得到夏葵双亲的邀请,主动上门叨扰似稍嫌冒昧,况且现在夏家正在对女儿的终身大事紧锣密鼓地筹备和安排,自己的出现大概会成为电灯泡碍人眼目,等这事有下文的时候,如果密友需要再替她出谋划策不迟!——主意已定,于是叮嘱夏葵好自为之,有啥需要自己帮助的就赶紧密电告知,自己就算插上翅膀也会在第一时间火速赶到!挚友的一片真情令夏葵感动不已,因为眼下她不时为那个叫什么太康的人烦恼,听妈妈的口气,那人近期就要登门造访,避而不见非待客之道也,何况如果这样反而让人感觉心中有鬼,至多以礼相迎、敬而远之罢了。
读完了《安徒生童话选》,夏葵开始腻味暑期的漫长难捱了。如果说去年此时她是觉得暑假寂寞无聊的话,那么现在她心里便是忧惧交并、疑窦丛生——一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忧心忡忡,对双亲无端多生枝节而无限懊恼;一边思念着林老师,不知他现在怎样,是独自生活还是与家人共叙天伦。她白天经常无事想象林老师伏案疾书的身影,梦中则在人工湖边、图书馆里、校园内外······与他不期而遇,有时春雨中漫步,偶或月夜里同行——睁开眼才知道是南柯一梦,不过这足已令她回味无穷、浮想联翩了。她很后悔那次在图书馆劈面相逢因为谈得入神居然忘了索要林老师的手机号,现在给他发短信都找不到适当的借口,毕竟眼下不是过春节或者圣诞,无法以贺年为名遥寄祝福之情。暑假他会在做什么呢?夏葵悬想林老师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肯定不会在酒吧厮混,也不会到歌城去浪漫的,但他总也是有七情六欲的男儿身,难道就不渴望再度寻求美好的爱情么?那他的爱现在找到归宿了吗?会不会利用暑期四处寻觅真爱呢?还是有别的女学生早已捕获了他的痴情?夏葵这样天南海北地胡思乱想着,她心里很纠葛,又希望林老师有个甜蜜的小家抚慰曾经受伤的心灵、消除现在孤单的哀愁,又希望林老师现在仍是闲云野鹤孑然一身等到自己毕业。夏葵不能设想除了自己没日没夜这样牵挂、惦念、担忧林老师的个人幸福,还有谁会把他的幸福放在心上,仿佛一根无形的线将自己的心系在不可知的远方,轻轻一拉动心就会微微疼痛,有如黑夜里因为长久仰望星空而酸痛流泪的眼睛······
一周后,庞太康登门拜访,这天正好夏金城去市人大开会,家里只有夏葵跟妈妈二人。夏葵居然有一种轻松的失望之感,同时在心底微微地泛起快意:原来庞太康人如其名,体格庞大,气色健康,绝非自己理想中的男朋友形象,未见其人只闻其名的时候,还以为怎么说也会是个仿佛罗志祥般帅哥式的人物或者周杰伦那种很酷很潮的外形呢!林老师虽说并不帅气,而且身子骨单薄,但却是夏葵自小喜欢的体型,爸爸的身材不就挺瘦削骨感么?大概普天下女儿都不免有恋父情结,那喜欢跟自己父亲相似的容貌或体格还不是女人之常情么?夏葵从小就对胖男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幼儿园时代一个胖男孩大概感觉到了夏葵对自己这号体型的敌意,于是成天故意找茬欺负刁难她,使她对胖男人的厌恶感增加了平方数。现在爸妈看上的居然是自己最不喜欢的男人形象,为何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审美差别却会如此之大呢?夏葵暗自思量: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果不其然;古人不也说过“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这是林老师上课时写在黑板上的,她一笔一划记在笔记本上了)么?
太康有礼貌地招呼:“你好,夏葵。”夏葵机械地挂上一个拘谨的微笑算是答礼。夏太太赶紧接话说:“葵葵,这是你太康哥哥,记得吧?我给你说过的。你奶奶的病就是太康哥哥给治好的。快喊太康哥哥一声。”一连串的“太康哥哥”肉麻得夏葵像吃了有毒牛奶般胸口胀痛,舌根发痒,嗫嚅着说:“你好。”她眼角感受到妈妈不满意的眼光,只当做没看见。太康一时无话,有些不知所措,夏太太说:“太康,天气热,我给你倒水洗把脸吧。”拉着太康就往卫生间走。一会儿她单独回来了,悄声埋怨夏葵说:“葵葵,你怎么不懂礼貌?人家太康哥哥治好了奶奶的病,可是咱家的恩人,又是第一次见你,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会打?”夏葵低头不做辩解。夏太太正想逼她开口,见太康出来了,立刻笑脸相迎:“太康坐,喝茶。”一边递茶——太康赶紧双手接过,嘴上说“谢谢刘阿姨”——一边说:“我家葵葵从小没大接触过男孩子,有点怕生,女孩子嘛,总会有些矜持的。”太康连连点头。夏太太问:“对了太康,每次来都忘了问你,今天正好有时间,你给仔细介绍一下吧——那次葵葵奶奶的心绞痛把我跟你夏叔叔都吓坏了,结果是你把老人家很快就给治好了,出院到现在情况都很稳定;不过这病能不能根治,以后还需要注意些啥呢?你给说说吧。”其实早在老人家出院前,她就一五一十将这些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太康格外认真地说:“刘阿姨,上次我给您和叔叔详细叮嘱过,对于老年人,心绞痛发作的时候应该停止活动、马上休息。在饮食方面,要多吃高维生素、低热量、低动物脂肪、低胆固醇、适量蛋白质、容易消化的饮食,而且要注意清淡,少量多餐,避免——”夏葵忍不住插嘴问道:“那奶奶的病现在不会复发了吧?”
太康说:“这个~~~不一定,不过只要营养跟上,注意饮食,还有多休息,不要劳累,复发的可能性不大,不要担心。”
夏葵疑心太康是有意让自己宽心,于是追问道:“我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现在身体情况怎么样呢?”
太康说:“哦,其实老人家七十多岁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朗挺不容易的,而且外表看着挺显年轻的,我第一次见到老人家还以为她只有五十多岁呢,呵呵。对于老年人来说呢,其实心态比体质更重要,奶奶能一直保持这样开朗乐观的天性比任何医生的治疗或者护理都要强,干我们医生这行的有个说法,叫做‘治标不如治本,养身不如养神’——”其实这是庞武威自创的一句格言,经常在酒酣耳热之际对儿子声情并茂地灌输,因此太康信口拈来如数家珍——“那次奶奶住院的时候,有一次我去查房,她对我说‘庞医生,这次辛苦你了,不过你不必太操心,我这个病是老毛病了,经常要发作,只不过这次比较严重一些,居然闹到要住院了——’我本来想安慰老人家一下,担心她心情压抑,没想到她反过来开导我说‘我知道这是老天关照我,要给我个好好休息的机会,庞医生,你还年轻,我知道你们医生每天都很辛苦,不过你也要注意休息,虽然你的体型很魁梧’——”夏葵忍不住“噗嗤”一笑——“‘但是病来如山倒,你当医生的更要保重身体才行啊,等你不小心生了病——医生也总是人吧?——也需要卧床休息的时候,你就不像我这把年纪那么经得起折腾罗······’呵呵,阿姨你听,奶奶她老人家哪像七十多岁的人呀?这种健康的心态不把病魔当面打趴下才怪呢!所以——所以葵葵你也不用担心了。”
夏葵对太康这么快就昵称她心里很是别扭,不过听他把奶奶住院的情形描述得如此生动详尽、绘声绘色倒也心生几分感激,于是只好当作风过无痕不予计较。夏太太看太康打开了话匣子心中窃喜,她生怕女儿拿糖作醋让太康下不来台,给太康留下刁蛮任性的第一印象,没想到在太康演说当中女儿居然肯赏脸一笑,这真让她喜出望外。她正想趁话题投机的时候在一旁鼓动他俩多聊几句,没想到夏葵突然站起身来说:
“妈,太康哥,我现在去看下奶奶,好几天没去了,我有些担心她的身体,你们多聊会儿吧,我去看看就回来。”
夏太太心里陡然一恼:“你看你葵葵,见风就是雨的,奶奶现在身体好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康哥哥今天是咱们的客人,你说走就要走,怎么这点待客之道都不懂?妈可没少教过你!”
太康见夏太太脸色突变,夏葵低头不语,赶紧圆场:“刘阿姨,没事,让葵葵去看看奶奶吧,也顺便代我问候她老人家好——好不好,葵葵?正好我今天也不能久坐,医院晚上还要加班,我早点回去也好。”
夏太太只好顺水推舟:“那——好吧,既然太康你今天有事,我也不久留了——”用余光一扫夏葵——“周末晚上不加班吧?那好,那就周末晚来家里,阿姨给你做酿皮子吃,一定来啊!”
太康谦恭地回答:“刘阿姨,经常给您家添麻烦,很过意不去,周末我就不来叨扰了,难得您跟叔叔都有个可以放松的周末······”
夏太太打断太康的话:“哎,说啥客气话呀太康?你一个人在这边,又没个亲戚什么的可以走动,周末来我家聚聚,大家一起热闹些。再说你妈妈可是把你托付给我,要我照顾好你的,要不我以后咋跟你妈妈交代啊?你说是不?呵呵······”
“那~~~好吧,那刘阿姨我就走了,周末我下班后就来——欸,葵葵,你不是要去看奶奶吗?我们顺不顺路?我送你一截儿路好不好?”
夏葵正想说“不用了,你先走吧”,夏太太抢着说:“对呀,你们同路吧,反正都往一个方向走——太康,我就不送你了,你跟葵葵现在就一块儿走吧。”
这天天公作美,丝丝细雨轻轻柔柔、飘飘洒洒仿佛阳春三月的漫天飞絮,驱走了大地的酷暑,唤回了春天的气息。被连日的炎热压迫在家中不能动弹的人都出来迎接这凉爽惬意,好像春芽全体发芽一般,大地的生命蠕动了,大街小巷车水马龙,车站也人头攒动。俩人等车的当口,太康忍不住好奇问夏葵学的专业,夏葵回答说传媒;太康不懂传媒具体是什么,请夏葵说明一下,夏葵简短地回答就是制作影视片,太康吃惊——一时间夏葵以为太康故作好奇目的是为了跟她套近乎——制作影视片也能成为大学专业,而且还属于让许多人艳羡仰慕的艺术类专业?在庞大夫看来,只有救死扶伤才是人世间最崇高的职业,因此也才能跻身最伟大的艺术之列,试想还有什么能比生命更可宝贵呢?治病救人不仅要讲究技术,还要讲究方法,更要讲究心理,有时还要讲究时机,最后万事具备的时候还要讲究运气——多管齐下才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生命迷宫中或挽狂澜于既倒,或扶大厦于将倾,或化腐朽为神奇,或点顽石成真金,这不是最高等的艺术又是什么?手里拿个照相机随便在哪儿拍上一段东西,然后适当倒腾倒腾就算制作出了艺术品?如果这样人人都可以当艺术家了!——当然这些话太康绝不会当着夏葵的面说出口,最多心里暗暗感慨现在的大学是变着花样诈学生口袋里的学费罢了,还是自己当年读的大学最货真价实——其实一切大学毕业生的通病是:没读大学前渴望上大学,于前途于面子于父母的期望都紧密契合、休戚相关,是不二之选,那时候盼上大学的心情就像渴求初恋或淘到人生第一桶金;考上大学后却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对恨不得像新媳妇渴望改嫁或者工薪族梦想跳槽;毕业前夕开始死心塌地的留恋学校仿佛繁华落尽的人追忆逝去的青春、缅怀曾有的荣光;毕业后回头追想大学课堂觉得当年的自己真可笑,居然对老师顶礼膜拜就像病人今天对庞太康医生俯首帖耳一样,原来老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只是出卖讲话的声音和字数换取课时费,其实大多是在热炒热卖将“教学相长”的理论化为实践,将学生做了试验品——或者好听点说“试金石”——而已,不过回想起来虽然觉得可笑,但对外却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当年就读的大学是多么有名、多么高等、培养出的人才是多么优异,言下之意自己也是这众多天之骄子中的一员······
夏葵见太康无语,正好乐得耳根清静,心里盼着公共汽车快来,好早点结束这单独相对的纠结局面。无奈该死的公共汽车迟迟不见踪影,班车陆续开到,都不是自己要乘坐的那一班,这情形好比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熟人的踪影,东瞧西看到处不见,急得额头冒汗、心里起火,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眼前闪过,大喜过望赶忙追上一拍肩,对方转头问“干嘛”才发现不是所要寻觅之人,只好“对不起”一声以示歉意,随即内心无比落寞。她正在张皇四顾的时候,太康又问了:“葵葵,你在学校拍过些啥样的片子啊?”
夏葵心里想:给你说你也不会懂,咱们这个可跟你们拍的X光片不一样,你们拍的片子可是不讲究蒙太奇的!嘴上不经意地说:“我们老师要布置这样的作业要求完成,所以必须拍。”
太康追问:“那你们一般拍啥片子?是电视剧吗?”
“一般都是短片,属于故事类的,我一般不掌机。”
太康紧追不舍:“什么叫‘掌机’啊?就是掌中宝?”
夏葵险些笑喷,极力压住眼角泛起的笑影:“不是,就是操机的意思——哎呀,就是拿着摄像机拍摄,明白了吧?!”
太康这才反应过来:“哦,你们这专业术语可真够······嘿嘿,那个什么的——那葵葵你不掌机又干啥嘞?”
“恩~~~”是啊,夏葵自己也很疑惑,自己大一整整一年拍过些啥呢?几分钟的小故事,校园里的平凡风光,寝室里恶搞的小闹剧,无厘头的情节短片······这些也好意思拿出来给庞太康炫耀?万一不小心被他看扁了,那可就太丢脸了!突然她灵机一动,说道:“我们学校的女生一般不负责拍摄,主要参加表演。”
太康一惊:“表演?你是说——你演电影?”
“是啊,有啥不对吗?”
太康脸上的表情仿佛刚刚吃下一只芥末虾,原来被脸庞上众多肥肉挤占了生存空间的两只小眼睛挣扎着瞪得史无前例地大,为自己打出一片立锥之地。这表情透露出的信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两层意思:“不信”或者“惊讶”——夏葵居然在演电影,莫非她也像众多女孩子一样做着星梦?她的外形似乎当演员还不够格,或许《山楂树之恋》是例外?夏葵爸爸不是说过女儿学的专业是传媒么?为何她又从幕后走上了前台?太康此刻大脑里落红万点般的纷乱思绪绝对是对“隔行如隔山”这句名言的最好诠释,可见世间万事原本不可理喻,了了自是了了,不了更是了了,若要追求了了,最终仍会不了。于是太康决定不再刨根问底下去,反正夏葵学的是艺术,管它什么台前幕后、天上地下的,只要心地善良、性格温柔就成,不追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不妄想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姿,不奢望惊鸿游龙、秋菊春松之韵,不垂涎含睇宜笑、气若幽兰之表;当然外形也不能有伤大雅,与恐龙为伍,半夜才能出门,不过——太康在心底暗暗承认——夏葵的外表配自己绝对绰有余裕。好在太康自信工作上勤恳上进,文化上秉承家学,个人修养上克己复礼,还不至于轻易失去平等对话的资格,否则夏葵父母为何对自己格外青睐?这么一想,太康又恢复了信心。这时,公共汽车来了,太康轻轻一扶夏葵的手臂,俩人上了车。
车窗外小雨如点点杨花在散漫飘飖,这使夏葵想起了寒假前坐火车回家时车窗外轻飏的小雪花。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的情绪最近格外敏感,一点天气的变化,一抹浅淡的眼神,一次不经意的微笑,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在心上滞留很久,仿佛乌云将清朗的蓝天涂成墨黑一般,阴郁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是因为文学作品的影响么?她想起《安徒生童话选》里那篇《豌豆上的公主》,不觉微微一笑。太康在一旁见她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不敢打扰,这时开口问道:“葵葵,你笑啥?”
夏葵思绪被打断,有些不快,不好发作,突然想起刚才太康在她手臂上的轻轻一碰,不快迅即转成厌烦了,手臂上被太康碰过——虽然仿佛蜻蜓点水——的地方好像汗津津、潮乎乎地如同被湿气熏蒸的沼泽地。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一抹,似乎这样可以擦去污渍和痕迹;抬头猛然发现太康正在注视她,于是做出被蚊子咬而挠痒的样子。答非所问地说:“下雨了蚊子好多——你直接回医院么?”
太康说:“先送你去奶奶那里吧,然后我就回医院。”
夏葵说:“你不是还要上班么?别送我了,去忙你的事吧。”
太康说:“我晚上才加班,现在这么早回去也没事,正好我也去看望看望她老人家。”
夏葵觉得挺不自在,正想再次婉拒,太康又开口了:“那次奶奶出院后身体情况一直不错,不过老人家不比年轻人,我去看看也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她最近的身体情况,好吧?”
这么一说夏葵再也找不出可以拒绝的理由,只好在心底嘀咕到底太康醉翁之意在不在酒。这时公共汽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全车女人不约而同集体尖叫,然后纷纷前仆后继;夏葵也抵御不了惯性的威力就要和对面的男人撞个满怀,眼看千钧一发的时候,自己的左胳膊却被一只援手牢牢抓住,身体奇妙地恢复了平衡——原来是底盘低重心稳仿佛Q7越野车的太康适时英雄救美,使夏葵不至于不由自主对陌生男人投怀送抱。夏葵正想对太康说声谢谢,便听司机大声呵斥着一个骑自行车斜穿马路的中年妇女,全车人也义愤填膺指责这妇女违反交通规则,结果这女人干脆将自行车扔在马路中间,双手叉腰,横眉怒目尖声叫嚷:“我违反交通规则?违反了怎么了?你敢压死我吗?!我告诉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车上一人说“城管,城管这时候跑哪儿去了?就知道平时欺负小老百姓,遇到真正该管的事咋就连鬼影子都不见了?”另外一人说“你这就是冤枉咱们欺软怕硬的城管同志,遇到这种蛮横不讲理口口声声有关系的人城管敢管吗?再说你要懂交通规则,这种事也摊不到城管头上,是交管的事!”那个女人还在破口大骂:“你眼睛是不是瞎了?我儿子就是交管局的,你能把我怎样?告诉你,我儿子要来了先扣你仨月驾照,再罚你一千块钱,你要碰破老娘点皮儿,你就等着进局子关一辈子吧!”车上人听不过,加上女人挡驾汽车无法开动,纷纷说:“大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你横穿马路不走斑马线,要你儿子来了也会秉公执法的,难道你要教唆儿子知法犯法?”女人正准备跳起来高声痛骂,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劝住她说:“算了,小同志——我的岁数喊你声小同志不过分吧?——你的心情我们也理解,肯定有急事才会横穿马路,这谁家会没个急事呢是不?不过不遵守交通规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人家司机倒霉赔钱,但是吃亏受罪的还是你自己嘛!——你别急,听我说,看在我岁数比你大的份上,你听我老人家一言好不好?你要出个意外,伤筋动骨还算小事,要是脑残腿残甚至半身瘫痪什么的,你的儿子就只好成天照顾你了,班也没法好好上,你大概还要在医院里成天躺着,你觉得抢这么一会时间值么?”女人紫胀如烙铁的脸渐渐褪色,一张刀子嘴居然接不上茬儿,老大爷趁机又说——车上的人也都屏息凝神饶有兴味地听——“那位司机同志态度不好,应该批评,虽然他急刹车是为了不撞到你,但态度这么凶肯定不对,我要去教育他今后注意态度,你也消消气,别再争了,这么耗下去大家都耽误时间,好不好?喂,你们车上的,谁下来一下帮这位大姐把自行车扶起来?要想赶时间就别耽误罗!”一转眼下去了七八个小伙子,手忙脚乱把自行车——居然完好无损——扶起来推到路边,老大爷对司机说:“小伙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对不?你看这位大姐也把路让开了,你现在赶紧开车吧,别耽误大家的时间。”司机感激不迭,连连点头。
车继续开动,夏葵对那位老大爷钦佩不已,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太康也感慨地说:“姜是老的辣啊!”夏葵猜想这位老大爷一定是个文化人,看外表气质还有谈吐见识都非同一般,太康也表示赞同。夏葵突然想到林老师,眼前的大爷形象立刻转化为青春四溢的才子模样了。哎!还要一个多月才能见到林老师呢,这漫漫时光该如何打发呢?
太康正想继续说话,手机响了,夏葵接听:“喂,是丹丹?你回家了?我呀?哦——”夏葵看了太康一眼——“这会儿在公共汽车上呢,去看奶奶。你多久来玩呢?暑假怎么过?要不就来我家?什么不便打搅,不许乱说哈!好,我等你啊!”
汽车到站了,俩人下车,夏葵不小心一个踉跄,太康赶紧用手扶,三次都不偏不倚扶在了左臂的同一处。夏葵下意识地准备挣开,突然想起刚才太康英雄救美的那一幕,于是只好忍住。虽说她现在并不厌恶这种止乎礼义的肌肤接触,但也仅限于不厌恶而已,内心还跟太康保持很远的距离,最多是仿佛两条平行线一般隔河相望罢了。
说实话夏葵对太康印象并不坏,不过心中却无法装下他的影子,因为林老师的音容笑貌仿佛彩云一般总是在心空轻轻飘浮,使她永远充满晴朗的春意,任何别的东西——无论朝云暮雨还是晓雾夕岚——都不能将她的心空占据。可惜现在在身边陪伴她的却不是林老师,或者应该说她遗憾现在陪伴林老师的并不是她,那会是别的什么人在与林老师携手同行或亲密依偎呢?难道如同庞太康此时正在陪伴自己一样,林老师也有忠实的陪伴者吗?可惜这一切对于夏葵都是谜,林老师本身是个谜,他的生活也是个谜,所有人的心事都是谜,连自己的未来、爱情、命运更是无法破解的谜,仿佛阳光下的朝露、秋江上的寒烟、南浦前的春水、断桥边的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