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嫌阿娘的药箱太沉。
十岁那年风湿性关节炎发作,我蜷在土炕的角落哭,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阿娘背着我往镇卫生院赶,竹编药箱在她背后撞出闷响,里面装着她从山涧采的七叶一枝花,还有给我熬了三个月的蛇蜕汤。
山路结着薄冰,她踩着露水走在前面,粗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荆棘划得纵横交错的小腿。“快到了。”她回头时,鬓角的白发沾着草屑,嘴里呼出的白气在月光里散成碎银,“你看这月亮,多像你爹临走前给你削的木镯子。”
我不接话。同学们早笑过我手腕上那圈歪歪扭扭的木头——那是爹在矿难前最后一个夜班雕的,边缘还留着没磨平的毛刺。
住院的第七天,护士来换床单,发现我枕头下藏着个铁皮盒。里面没有零食,只有阿娘每天凌晨送来的药渣,她总说“晒干了能当柴烧”,可我偷偷留着,因为药渣里总混着颗剥好的栗子,是她爬遍后山老栗树摘的。
那天半夜发烧,我迷迷糊糊看见阿娘坐在床沿,正用银针挑我脚趾缝里的水泡。她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银针对着月光看了又看,像在穿根看不见的线。药箱敞着,最底层露出件我没见过的红布袄,针脚密得像蜘蛛网——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年轻时的嫁衣,拆了领口的珍珠,换了给我买青霉素的钱。
出院那天,阿娘从药箱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棉布鞋,鞋底纳着密密麻麻的“月”字。“医生说多走路好,”她把我的脚往鞋里塞,指腹蹭过我脚踝的淤青,“你看这鞋底,比镇上卖的胶鞋还耐磨,娘纳了七七四十九天呢。”
鞋跟里藏着块温热的东西,是颗裹着红布的鹅卵石,被她揣在怀里焐了半个月。“山里人说,月亮晒过的石头能祛风湿,”她替我系鞋带时,我看见她手腕上缠着圈纱布,渗出血印——是昨天采药时被蛇咬的。
后来我成了骨科医生,每次给病人包扎,总会想起那双纳着月光的布鞋。阿娘走的那天,药箱里的药草还带着清苦的香,最上层放着张泛黄的处方,背面是她用碳笔画的小月亮,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丫头的腿好了,能跑着追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