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三届征文
纸船明烛七月半,独留一人在河岸。
这年春天,钱塘遭了一场大难。不少人都没挺过去,其中就有白山的妹妹。
今天是中元节,城里的百姓不像往年那么热闹。妇女们成群结队地拿着荷灯,安安静静地在河边等着月明。
偏巧,今晚的月亮只露一半脸,被遮住的那半不知是开心还是伤心。
此时传来打更声,“咚!——咚!”,“咚!——咚!”,“咚!——咚!”,戌时到了。
大户人家的老爷太太们,开始指使小厮们,催少爷小姐们快些返程;普通门户成家的妇女们,也有些需要回家给晚归的丈夫洗衣;而外地来赏玩的游客们,大多恋恋不舍,他们是要多看会儿笑会儿的。
但今年气氛不同,河边放灯的人不多,夜色中虽看不清人们的神色,但静谧的却让外地人有点喘不过来气。游客里有通晓人情事故的,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道此处才因灾害亡者众多。
不多时,游客们便也识趣地散了。
只余岸上一人,听着丰乐楼传来的宴饮舞乐。
没错,是白山。
早年战乱,为了孩子们的一口吃的,白山的爹参军入伍,最后一次回家的,是爹的战友带着阵亡将士抚恤和爹的遗体。白山的娘安葬了他爹,把剩下的银两交给白山,第二天也自缢而亡。
白山没有告诉妹妹,只说他们的爹还在战场,娘去战场探望爹了。
妹妹还小,刚刚5岁的她,完全相信哥哥说的话。但她很想爹娘,常常问白山:“哥哥,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啊?”
白山只得笑笑,“等风送他们回来,他们就回来了。”
妹妹听不懂白山的话,她只看到哥哥笑着说,便觉得这是很快的意思,也对着哥哥笑起来。
可娘走了还不到三个月,白山再次失去了妹妹。
上元同我放灯人,中元何处等放灯。
原本荷灯是一种民间祭祀活动,用以对逝去亲人的悼念,对活着的人们祝福,常在每月初一、十五和逝世忌日进行。
上元佳节,爹的死讯还没回,白山的娘带着子女到河边祈福。一盏荷灯写满了三个人的祝福:白山娘写“愿夫早归”。白山写“愿团圆”。妹妹还没学会写字,又或者学会了但写的丑,她央求哥哥帮忙。于是妹妹把小手捂在白山耳朵旁,悄悄说了句“还想吃糖”。就这样,白山在灯上不仅写了糖,还画了许多糖。
白山缓过神来,眼前的荷灯清晰起来。这不是当时满载祝福的荷灯了,甚至没有一盏是白山放的荷灯。
但他想放一盏灯,他需要一盏灯。
往年中元夜,他也会看别人放荷灯。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那是为了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
今年中元夜,他只剩自己一个人。比起被普渡的孤魂野鬼,白山觉得此刻的自己更像是孤魂野鬼。
远处,“扑通”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掉进河里,周围没什么呼喊声,也没有再次下水的声音。
他不再关心远处,眼前粉红的荷灯,再次让白山想起妹妹。
“哥哥,我也喜欢那种粉色的荷灯,看起来更像荷花呢”
“哥哥,你喜不喜欢粉色的荷灯呀?”
“娘~我们也放个粉色的荷灯吧!”
妹妹一边跳着,一边扯着娘的粗布衫,眼睛里都是粉色的光,仿佛一个要变身的小仙女,甚为可爱。
白山娘也眯眼笑道,“你这个小丫头啊,还真是适合粉色,等你爹归家,咱们一起再放粉色荷灯好不好呀?”
“好呀好呀!那我们把荷灯吹远些,好让爹爹早点归家!”妹妹说着,幼小的身体便离河边越来越近,双手围住嘴巴用力大吹“呼!呼……”
一阵凉风略过,白山再次清醒过来。爹的确归家了,可归家的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娘和妹妹也先后走了。
他突然想问问爹,还要不要放一盏荷灯,一盏粉色的荷灯。
少年无酒也能醉,河水入口且消愁。
白山举起手中的碗,碗边还有缺口和细纹,他一饮而尽。接着继续在河里舀满。
这个碗跟了白山许久,打从他记事起,他就在用这个碗,那个大缺口就是有一次不小心摔掉的。他很心疼也很自责,但是爹娘都没有责怪他。
年节前,白山娘才给他换了一个新碗,希望他多吃饭。
可这个旧碗,白山也舍不得扔,于是便留下作喝水用。妹妹还时不时笑话他,说哥哥留着碗可以吃两碗饭!
突然想到什么,白山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旧碗出神。娘会不会担心他不舍得吃饭又吃不饱,才……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寒意刺骨。
不会的不会的,娘给他换了碗之后他再没用旧碗吃过饭,怎么会想到吃不饱呢。
他瞥到河里的倒影,这个少年真的太瘦了。如果是这样的形象,加上不扔的旧碗,还有妹妹的玩笑话,难不成……
白山不愿再想下去有没有可能,因为无论想什么,娘不会再活过来,妹妹也不会躲过春天那场疫病。
独独他这个看起来最瘦的少年,活着。
白山想笑,他嘴角弯起,却滑落了一颗泪。举起碗到嘴边,他痛饮一碗河水。奇怪的是,河水似乎也咸了,但还喝的下去。
他喝了一碗,又一碗,又三碗,直到喝不动了。边上丰乐楼的琴声也越来越小,白山转过头,带着一丝向往的神情看着廊亭处,又悠悠转过去。
那大概是白山全家人都没去过的地方。那里能不能放荷灯呢?白山思考着。
他把碗揣进怀里,站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被近处荷灯照的,变成了粉色。这很像全家要放在荷灯,白山想。
他从岸上坐到了岸边,脚慢慢浸到河里,没想到一点都不凉。
他用手拨一拨河水,河里的各色彩灯随着轻轻的波动便纷纷四散。白山想放一个大荷灯,一个足以祭祀全家的大荷灯。他把脚收回一些,继续用手在河面拨打,波纹一圈圈向外延伸,把附近的荷灯都带远了点。
“扑通”一声,一个粉色的大荷灯跳进河里。
半遮的月亮一点点露出,仿佛就要团圆。不知道是云彩还是什么别的神秘力量,月亮依旧没有全圆。
河面上升起一些气泡,乌鹊被惊起向南飞走。
没一会儿,河中心浮起一个少年,正是白山。河里的温度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凉,他甚至觉得有点温暖。
在他身边,一个最大的粉色荷灯,周围一圈都是普通大小的粉色荷灯。
这是他刚刚去买的,商贩要收摊儿的时候买最便宜,这是白山娘教的。
粉色的荷灯比别的颜色贵,白山看着手里细碎的银钱,跟老板周旋了一会儿,老板实在不松口,只好买了白色大荷灯。
所以白山下水,把所有粉色荷灯豆移动到大荷灯四周,这样所有的粉色烛光映照在白色荷灯上,他的大荷灯,也像是个粉色荷灯了。
白山想,或许这样,爹娘还有妹妹,都不会成为孤魂野鬼,都能聚在一起吧。
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张张脸,他可能是困了。白山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张张脸。
从河中心游回岸边,上岸后全身湿漉漉的,他冷得发抖。看看岸上茂盛的柳枝,白山伸手折了一些。
脱下外衫后,他把衣服拧出水来,搭在低矮的柳树梢上,用折下来的柳枝抽两下身上还穿着的衣服,随后把柳枝编成网,一点点把身上罩起,很快就暖和起来。
白山身着柳枝,站在月光半照不照的柳树下,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很难发现是个少年。
天色愈发晚,蝉声逐渐清晰起来。
白山望着河面上的荷灯,荷灯映照的对岸,对岸高高的丰乐楼,丰乐楼边的拱桥,拱桥上半轮明月。
他回忆着今晚的一切,那时候掉落河里的,是个自杀的人,但没过一会儿那岸边就摸黑爬上来了。白山也打算跳河,他想追随家人一起团圆。可月光洒在清澈的河水上,他第一次发现这河似乎并不深。
他用手试探着拨开,又下水去查探。江南少年,从小便长在水边,多少都懂些水性,这样的浅河根本不会溺死人。
还有那碗,如果娘是带着对孩子吃饱的愿望才选择离开的,那他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替战死的爹、替疼儿的娘、替还没吃好多糖的妹妹,替全家人,好好活着。
活着,或许北定中原之日,祭告全家。又或者,再过两年,白山长结实了,他也可以参军。亲自打胜仗,让那些跟他一样流离失所的百姓,有生之年,还能回到家乡跟亲人团聚。
想到这,白山的眼眸更亮了,他的瞳孔中映着点点微光,可能是河面上散开的荷灯,又像是天上的星星。
白山收起树梢上还没干透的外衣,披在一身柳条上,大步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