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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表
中年男子老杨。
中年女子包氏。
少女念念、南南。
均当代人装扮。
第一场
[男子老杨持一把长柄铁枪，上场，说话。
戏剧开演之前，需要一个剧情梗概或者自报家门。我是主演，免不了由我来负责。我是老杨，昔日开封城天波门金水河边天波杨府杨家将的后人。（提枪，耍弄）这杆铮铮铁枪就是我们杨家祖传的兵器款式，杨家枪法在中国古代武术史上非常有名。嗨嗨嗨，看枪！（刺向舞台头排正中的观众）抱歉，你只是我刺枪的虚无的着力点。假若你受到某种惊吓，演出后可找剧院领取一份慰问品。
也许适才的娱乐行为有点搞笑，我毕竟是中年油腻大叔（笑）。可我是老骥伏枥、壮心未酬啊！昔日岳元帅被奸人害死后，我祖父——岳家军的最后一员猛将，便逐渐心灰意冷，以致归隐齐鲁民间。为了不致因武招祸，父亲和我都武艺平平，不再参与任何官军义军，只求安全自保。可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通舞枪，刺、搠、挑、点，双腿一字马着地）
（站起）我只能在山里做猎户，靠打猎为生。我做草莽英雄，但不落草为寇，像先祖杨再兴那样，这是我的做人原则。我认识了一个猎户，做了好朋友，一辈子得一个知己，足矣。因为身在金国，有次打伤了金兵，我们只得逃亡，一起逃到江南临安牛家村，依旧出没附近山间，以打猎为生。可是，宋国都城沉浸于一片歌舞升平、享乐主义的氛围，宋兵更是欺压百姓，腐败无能。这些弊端让我们无法报效朝廷，也无心报效朝廷。我和大哥空有一身本领，空有一腔热血啊！几年后，我俩年纪都不小了，于是成了家，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大哥娶了附近的村花，我娶了乡里私塾老秀才的女儿包包。
包包是个好女人，妩媚动人，柔若无骨，每天粘附在我身上，哭哭笑笑，让我魂不守舍。我作为丈夫，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作为民间英雄，只能将一身本领用在女人身上。（一通舞枪，如同玩世不恭的游戏）这是我的有幸，也是我的不幸。其实我和大哥可以投军的，可是我们实在不想跟那帮宋兵为伍。他们都是江南的兵士，是娘们一般的小白脸，喜欢讨价还价，喜欢明哲保身，喜欢利用权力。他们将打仗看做了做生意，也将值班看做了做生意。而我和大哥是齐鲁人，是充满血性和豪气的大汉，跟他们格格不入，于是逐渐心灰意冷，打消念头。但是久处江南一隅，便形同井底之蛙。
那一年，包包和大嫂都怀了孩子，生活有了盼头和希望，不承想邱道长来了，带给我们一阵惊喜，一世苍凉。邱道长走后，我们发生了很多事。几个宋兵前来生事，讹诈钱财，调戏妇女，我和大哥相约造了反，杀了人，正准备实施人生中的第二次迁徙，没料到迅速遭到官军的围剿。混战中，大哥为掩护我们，被乱箭射死，我们其余三人被打散。我负伤败走，逃到远处的荷塘村，被好心夫妇收留。金创痊愈后，我赶回牛家村，家园被毁，到处寻找，到处打听，都没有包包和嫂子的下落。我折返荷塘村时，适逢那里瘟疫暴发，死了很多人，好心夫妇临死前，将一岁的孤女托付于我。
我带着念念一起生活，靠打工、打猎、卖艺为生，同时扩大搜寻范围，跑遍了大江南北，从宋国到了金国，都没有打听到包包和嫂子的下落。这十八年里，我没有续弦，没有置产，四处漂泊，日子已经够苦了。她俩是被官军联合金兵抢走的，想必是凶多吉少，即便苟活于人世，也恐怕已非完璧。想到这里，我就不免痛苦起来。（捂住裆部，捂住脸部）不过时间久了，这种感觉逐渐淡化了。与此同时，我和念念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形影不离，当她是家里的女人。如今她长成了大姑娘，有了心思，总是跟我拧着来，不跟我……不跟我掏心窝子。也难为她跟了我十八年，四处漂泊，像是蜗牛，走到哪里都带着家。如果我是一个文人，像大文豪陆游那样，坐船去了一趟四川便写出一部《入蜀记》，我也可以写出一部长篇游记，名叫《心心念念的游记》。
作为演员的我，其实很不屑这种遮遮掩掩的说话。我不认同自己扮演的角色，你们说该怎么办？现实中的我，是超时空、跨种群的。你看我身体健壮，老当益壮吧？（运用粤语，同时展示自己手臂的肌肉）在新修版里，金庸老先生不是安排黄老邪跟女徒弟梅超风在一起吗？他自己不断修改自己的作品，肯定不会怪罪我们在这里胡诌他的作品。我们只是运用这种台词剧的形式，表达对经典作品的真实看法。（竖起大拇指）好啦，“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通舞枪，最后来一个回马枪，刺向舞台左侧）看枪！（定格，下）
第二场
[少女念念手里端着一碗茶，从左侧上场，说话。
爹爹，你舞枪舞累了吧，要不喝口热茶歇息一下。你白了少年头，说明你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啊。（将茶碗放在桌上，拿开碗盖。桌边最好有一把椅子，以示老杨的存在）要不我给你捶捶背，揉揉肩吧。（给椅子的靠背捶捶揉揉，以示老杨的存在）
爹爹，我们从临安荷塘村一路走来，女儿如今长大成人，一十九岁啦。我整天跟你闯荡江湖，沿街卖艺，毫无稳定感，我似乎有点累了。你那天应允的街头比武招亲，是真的吗？你怎么在比武人的参赛资格里，附加了那么多不必要的条件？比如籍贯是齐鲁、江南的，年纪十八岁，善于耍弄钢叉、短戟，以致我们出赛了三场，都没有理想的结果。你到底怎么想的？或者说你到底在想什么？
（对观众）我旁边坐着的爹爹，其实是我的养父，叫老杨。从我记事时起，我就一直跟着老杨，叫他爹爹，跟他一起打工、打猎、卖艺，一起漂泊流浪，闯荡江湖，像是吉卜赛人。我从小就学会了挑起生活的负担，包括做饭洗衣，上街买菜，上山砍柴，以致从小就学会了独立，甚至连一个闺蜜都没有。在我的感情字典里，我只有父爱，没有母爱，没有兄弟姊妹的爱，没有祖辈的爱，没有闺蜜的爱。我叫他老杨，因为他是一个老男人。从我十二岁时起，我开始知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就独自睡觉，不、不、不让他靠近我。可他是一个男人，我的养父，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而我也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们始终是相濡以沫的。这些生活细节和复杂情感，是金庸老先生不好意思描述的。
不久，爹爹终究答应了我的请求，放宽了条件，再次比武招亲。这是一次成功的比武招亲，也是一次失败的比武招亲，因为登台打败我的是阿康，金国的小王爷。他是一个翩翩公子，更是一个调情高手。对于很多男人来说，年少不知无赖好，等到单身就迟了；年少不知搭讪好，美女从来吃这套；父母只知教人好，丛林社会混不了。这段台词是作者强加给我的。我不喜欢该作者，因为我是宋朝女子，必须学习《女戒》《女则》，遵守三从四德。你们看过大女主剧《甄嬛传》《芈月传》《武媚娘传奇》吧，那里面的女子都很特别，不受礼教约束，所以可以任性胡来。宋代明代的大女主剧，可都是尊重男权秩序的。
（从怀里掏出一只绣花鞋，抚摸）泰戈尔在《吉檀迦利》的开篇，写道：“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我跟阿康其实是一对悲喜冤家，这小巧而空虚的绣花鞋便是明证。他怀着极其复杂的感情，登台跟我比武，明知自己是王子，无法跟灰姑娘在一起，却阻止我跟别的平庸男人在一起。为了显示对我的占有，他当众脱掉了我的一只绣花鞋，揣在怀里，带走了。他没有留下三媒六证，而这仿佛是定情信物。剩下的这一只，反倒成了我的念想。因为各种机缘，我此后总是跟他纠缠不清，以致很多人认为我有点那个，犹豫不决吧。
关于我跟阿康的结局，外界有两种说法。一是我被他灌醉了，失身了，但这不是强迫，而是默契。我哭哭啼啼，都是表演给阿康看的，无非是装可怜，希望他能娶我，至少牢记我，不要负心。后来，他身中蒙古剧毒，被我换血救活，在他师父的主持下，跟我拜堂成亲。我们过了一段安定的村居日子，远离了打打杀杀，远离了国仇家恨。可是，他终究放不下小王爷的身份，离开了我，最后身中剧毒，毒发身亡。我得到噩耗，赶去埋葬了他。最后，我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劳累而死，而孩子被阿靖带走了。那孩子便是后来的神雕大侠。二是他始终得不到我，在一次醉酒时，欺负了一个女孩，恰好被我撞见。于是我伤心离去，不再纠缠。最后他毒发身亡时，我跟着殉情死了。
（收起绣花鞋，端起茶碗）其实还有第三种说法，我跟老杨继续漂泊江湖，一起生活。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不也是跟王朝云慢慢有了感情吗？金老爷子在新修版的《射雕英雄传》里，不是也让黄老邪最后要了梅超风吗？如果没有老杨，哪里会有我？如果没有他，我哪里会有家？我们和郭杨两家的中间的那些家国恩仇的遭遇，权当是一场不必要的噩梦。（下）
第三场
[女子包氏持一把断柄铁枪，上场，说话。
我是一个最苦命的女人，经常被读者、观众责骂，因此我老是做不必要的噩梦。金老爷子的《射雕英雄传》里，《天龙八部》里，乃至所有小说里，苦命女人很多，苦情戏也很多，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但是受了苦还不停挨骂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他们骂我是烂好人，是害人精，是绿茶婊，是心机婊。最后，我跟铁哥殉情自杀了。《射雕英雄传》里，我是最爱惜生命的人，是自杀次数最多的人，也是自杀方式最多的人，什么自缢，毒酒，跳崖，最后用刀子捅杀，而且用的还是儿子的刀子。大嫂只自杀一次，就成功了，用的也是刀子，为的是让儿子逃走。而我死的时候，故意让儿子得到教训。唉，我糊涂而失败的一生啊！
我所受一系列的不公正待遇，竟然是因为自己过于善良。我那秀才爹爹，临安乡里的私塾先生，昔日总是教导我要善良，善良，无原则无底线的善良。大概善良仁义是儒家思想的根本。我超级喜欢兔子，并非我属兔，或者喜欢吃干锅兔肉，只因白兔是柔弱生命的象征，就像白羊、白鸽。我相信世界上总是善有善报，不断积善行德，而福报自然会来，在自己身上，在儿子身上，在丈夫身上。最后我发现自己还是太善良了，我和铁哥一起自杀，康儿不久毒发身亡，阿烈也亡国亡家，而念念也早早累死了。
兔子啊，兔子啊！我该怎么说呢！我治好了兔子们的伤痛，却犯下了一桩桩罪孽。我无原则地救助他人，最后使得自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兔子。我没有想到到处是丛林法则，从动物界、植物界到人类，从国家、民族到城乡，都是如此。有些人咒骂它是野蛮，有些人赞扬它是文明，因为它可以激发人类的求生意识、发展意识，促进社会向前发展，在竞争中实现优胜劣汰。这些都是我那秀才爹爹没有讲明白的，也不愿正视的。
（抚摸短柄铁枪，充满深情与柔情）牛家村之变后，我被阿烈救了，带到燕京暂住。为了康儿顺利生下，得到较好的环境，我选择了留在王府，失节改嫁，做了王妃。阿烈为了我安心，将牛家村老屋的东西，按照一比一的规模进行复制，在王府后院重建了我们原来的家。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永远封闭的神圣空间，既是我跟铁哥的，也是我跟阿烈的。很像是曹禺《雷雨》里周朴园跟侍萍最初的那间屋子，一直从无锡搬到了天津。这短柄铁枪就是先夫的遗物和象征，因为他是杨家将的后代，杨家枪法的传人。这枪啊，每天被我擦拭，还是这么明亮，锐利，能够杀人。可我不喜欢杀人，我只喜欢这锋利的枪，一刺一戳，极其有利。那种不杀人而征服人的感觉真好，一辈子难以忘怀。阿烈除了王位、王府，似乎什么也没有。他没有武功，没有自己的武器。这就是我跟铁哥两年而跟阿烈十八年却始终没有子嗣也时刻眷念旧情的原因。
很多人对王府后院的破房子嗤之以鼻，认为我在作秀。一个正常女人，在十几年的润滑与软化下，早就被感化了，习惯了眼前的一切，习惯了现在的丈夫，过上养尊处优、钟鸣鼎食的富贵生活。这样看来，我的确有些不正常，阿烈也不正常，我们都是疯子。为了避免睹物思人，他就不应该在王府后院复制我跟老杨的家，还将他的杨家枪带了来，让我天天去面对。如果没有这一层，我恐怕早就跟阿烈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王府后院的破房子，很多人认为是我要挟王爷、逼迫他不再另娶的法宝。一旦另娶，我便不值钱了。所以他们骂我是心机婊。
最后，我还得说说到底谁是害人精。这话主要是牛鼻子邱道长骂的，而我觉得他才是真正的害人精。如果他不去牛家村一带闹事，阿烈就不会受伤到我家里躲难，我和铁哥还有大哥大嫂就会平安度过一生。这是起先。到了最后，阿烈已经同意我跟铁哥生活在一起，回到临安牛家村，余生有幸有福且有望。至少我到尼姑庵出家，铁哥跟念念继续漂泊，大家都不会死。邱道长却横插一杠子，将康儿逼迫回到我们的身边，致使阿烈发疯，围剿了尼姑庵，死了很多人。为了不连累邱道长等人，铁哥自杀了，跟着我也自杀了。以正义杀人，自以为是，刚愎自用，这些正是江湖名门正派的吃人本质，也是古代社会制度的吃人本质。
（忽然作现代狂人一样的造型，很快恢复正常）谢谢编剧作者给了我说话的机会，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那些胡乱咒骂我的坏人。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站着说话不腰疼，深陷迷局说不清。好了，我也不想口吐芬芳了，我该歇息了，因为保持沉默是我的权利。（下）
第四场
[少女南南手里挽着一条蛇，上场，说话。
我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因为我似乎连绍介自己的权利都没有。我是被金庸老先生在《射雕英雄传》里遗弃的人物，一个美丽野性的民间女子，出场极少，出场目的似乎不过是供人消遣，甚至被人强暴。
被强暴后，我用毒蛇杀死了坏人，（展示手里的蛇），并且生下了他的儿子。可能是因为儿子太有名了，我不久被取消做母亲的资格，甚至被删除所有戏份，连名字都没有。我仿佛上了劣迹艺人的黑名单，顷刻间烟消云散，而我的主要事迹和功能，大多被念念取代。不能取代的部分就狠心删掉了，以致很多老读者愤愤不平。这是发生于四十年前的事情，少有人知。
我们这部戏的编剧作者，起初也不知有此变动，他只是凭着对人物性格遗传基因的推测，隐隐感到神雕大侠狂放不羁、恶毒下流的性格，不像是阿康和念念所生的孩子。阿康是金国王子，并非纯粹的坏小子，而念念虽是民间女子，却刚烈正派。他循着资料找到了我，终于释然了。
此时此刻，我不叫念念，而是叫南南。祖籍岭南，职业待考。因爷爷得罪地方恶霸，携家逃往江右，在无人认领的荒山野林，开垦田地，种植粮食。很不幸，这里毒蛇太多，毒死了我的父母和叔叔，以致只剩下我和爷爷。祖父一怒之下，改行做了捕蛇人，专门捕杀这里的毒蛇，贩卖蛇肉、蛇胆、蛇酒。（抚摸毒蛇的蛇头）县里开始对我们征税，先是交粮食，后是交毒蛇，因为县官患有疾病，喜欢吃蛇胆、蛇酒。我在茂密的山林里长大，平时极少出门见人，因而生得皮肤白皙，浑身雪白，像是白雪公主，像是树林里漏下的一缕月光。有次差役们发现了我，于是我家的灾难就降临了。
县官说，要娶我为妾，不成，就逼迫我家每月交二十条蛇，不成，就要交我抵债。近期山里来了一只神鸟专吃毒蛇，弄得我们捕蛇的几率大大降低。人们叫它血鸟、红鸟，其实是类似走鹃的大鸟。那天，差役们再来，刚好阿靖路过，打走了他们。阿靖就是《射雕英雄传》的主人公，也是我唯一暗恋的对象。夜里，月亮很大，我和他一起走进山地森林，去抓捕血鸟。我的容颜，曾经让阿靖动心过。不久他的蓉儿来了，故意排挤我，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她设计抓住了血鸟。此后，我们的捕蛇生意好转了起来。
可是官府的灾难过了，黑帮的灾难又来了。铁掌帮需要用毒蛇制毒练功，抓了一些捕蛇人，其中包括我。为了抓我，他们杀死了爷爷。他们将我关进鸟笼，供他们取乐，将我逼得发狂，发誓复仇。阿康因为得不到念念，拿我发泄，强暴了我，弄得我流了很多血，像是血鸟。（将手里的毒蛇作蛇进洞状，痉挛地，疯狂地，持久地）完事了，高兴了，就假意答应我做王妃，以便继续玩弄我，让我做性奴。黑夜里，他带着我在铁掌山的山谷里奔跑，逃避追杀，无意间捡到了《武穆遗书》。极其得意，准备献给燕京的王爷。那天夜里，我听见屋外毒蛇吃青蛙的声音，就去抓住毒蛇，藏进被子里，趁阿康上床亲近我，就毒死了他。（伸出手里的毒蛇，做撕咬状）在他毒性发作时，我一页一页地当面撕掉《武穆遗书》，慢慢折磨他，直到他死去。为此，念念扇了我一耳光。
因为我和我家频繁遭受灾难，又生在僻静山林，我的性格很像是野猫子，艾芜《南行记》里的野猫子，温柔、野性、狡猾、恶毒，有些歇斯底里综合征。（拼命撕扯手里的毒蛇）我的这些性格肯定遗传给了过儿，以致他后来跟小龙女走在一起，跟西毒走在一起，大号西狂。大约有此性格的毒瘤，需要一种剜除的形式，于是他被人砍掉了一个臂膀，才痛定思痛，成就了好名声。我被毒蛇咬死的前夕，阿靖第三次路过我的家，遵照我的遗嘱，带走了过儿。
大家都习惯了念念的存在，我的这些独白似乎毫无意义。但是，据说那些看过连载版的读者们，都忘不了我，不是因为那里有我刺激的强暴戏，我撕毁了《武穆遗书》，而是因为我才是狂放不羁的神雕大侠过儿的生母，奸诈小王爷和耿直大姑娘是合成不了这种复杂性格的。我是林间美人，我是月光女神，我是吉卜赛女郎，我是美丽而野性的小鹿，像一首黑白难分、自由不羁的现代诗歌。（下）
第五场
[男子老杨与女子包氏一起上场，老杨持一把长柄铁枪，包氏持一只白貂皮毛，他们都注视着观众。
[老杨将铁枪扛在肩头，上手反过去压住，说话。
老包，是你吗？你也在这里演戏？离开我的日子里，你过得还好吗？
[包氏抚弄着白貂皮毛，眼睛不看老杨，说话。
老杨，有些事情就像这动物皮毛，做成干尸才会放得长久。
[老杨将肩头的铁枪拿下，舞枪几下，很快收敛，说话。
一个人如果安于养尊处优的生活，可能就是最大的自我毁灭。我本是杨家将的后代，流落江湖，失去妻儿和家庭，就连基本的生存条件都没有了。我只能继续流落江湖，像是一个武术乞丐。（看枪）我的铁枪啊，铁心的枪啊，你还能发出源自满门忠烈、壮怀激烈的声音吗？！
我的铁枪早已没有用武之地，于是慢慢就生锈了。可是我不知该不该擦拭，保持着他那应有的光芒。即便擦拭了，也终究无用武之地。时间久了，它就只能挂在自家里的墙上，放在铁枪庙的桌上，供人怀念。《射雕英雄传》里的铁枪庙位于江南醉仙楼一带，供奉的不是我，也不是杨家将，而是五代时期后梁的一位名将。这里仿佛也跟我有关，是另一形态与可能的我。康儿正是在这里认贼作父，染毒身亡。原作者的刻意安排真叫绝，文人最拿手的把戏是以笔代刀。
我的铁枪的最大用处，是最后用来杀死了我自己，一个废物，一个多余人。人的成功跟家族有关，也跟环境有关。根据我在酒店客栈打听的消息，江南一带的人很多不想北伐抗金，不仅文武百官不想，商人农民也不想。江南人只想安于江南的安定与富庶，哪里会顾及北方的苦难与贫瘠。北伐抗金，只会让他们丢掉性命，夺回疆土后，还要花钱出力去重建。他们宁愿组织东南互保，只是确保自己境内不受侵犯与剥夺。历史是由人书写的，更是由一些人的故事组成的，历史教科书千万别忽略了人性，戴着有色眼镜。
时代和他人不足谈论，还是说说我自己吧。我和老包你失散十八年后，有幸重逢了，相认了，拥抱了。在小说原著里，我们得偿所愿，遗世独立，过了一段世外桃源的日子，每日粗茶淡饭，月下花前，足矣。但这只是幻象，只是假设，是道德乌托邦，审美乌托邦。我对重逢后的你其实心怀着一些不满，比如失节改嫁了，嫁的还是金狗，同时将康儿教坏了，那小子竟然几次动手打我。
最重要的是，我和老包你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感觉全然不像以前了，别别扭扭。你变得迁就，迎合，沉默，不耐烦，发呆，想心思，这些我都明白。我还是习惯了带着念念一起生活的日子，无拘无束，平平静静，多么好啊。念念仿佛是曾经的包包，单纯，天真，激情，心无芥蒂，时常沉浸在我们制造的无限幸福里。她每次都尊敬地喊爹爹，亲昵地喊老杨，有时还会撒娇，喊我铁哥，这些都能激起我对昔日青春的无限幻想。有些人一旦走散，便是相见不如怀念。
[包氏在一边说话，可以跟老杨的话分开进行，也可以交叉进行，视舞台的调度、节奏和趣味而定。
[包氏说话。
有些人一旦走散，便是相见不如怀念。我做了牛家村两年的村花，做了大金国十八年的王妃。我的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大红大紫，最具有传奇性，堪比那些《武媚娘传奇》《陆贞传奇》等大女主剧。靖儿的经历也很有传奇性，可他是用一大堆苦难和奋斗换取来的。我不一样，我是躺赢的。
之前，我不过是乡里塾师的女儿，嫁给一个猎户，本质上还是农妇一枚。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救助了一个落难的王爷，留给他很好的印象，以致他依靠武力和计谋来抢夺我，就像安禄山为了得到杨贵妃，堪称“安史之变”，堪称“倾国之恋”。他将我扶上王妃的宝座，乌鸦秒变凤凰。但是跟着老杨你，我只能是名不见经传的村妇。（抚摸白貂皮毛，激动得以致双手有点痉挛）
阿烈从我无原则、无底线、无国别的善良中，看到了圣母玛利亚一般的人性光辉，却没料到神性即魔性，大善即大恶。他无心管理朝政，没有培养真正后人，老是出现失误，最后弄得大金国大厦倾覆了。记住了，是药三分毒，是女人三分毒。《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的妈说了这句话，现在，编剧作者也让我在这里重复一遍。毒辣比骗人更生猛，不是吗？
为了闪闪发光的我，阿烈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利益，将我跟老杨你的孩子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将我在牛家村的老屋搬迁到王府，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像是军令。他还傻傻的，一直独宠我一个人，没有纳妾，可谓是宠妻狂魔，迷失自我。抛开纷乱的家国恩怨，抛开狭隘的民族情绪，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阿烈实在是一个最理想的男人！我们的生活实在是最理想的爱情生活！
就因为这，我的美丽容颜在十八年里竟然没有改变，漂亮的脸蛋，永驻神性的光泽，像是小龙女一样，像我那未来的孙媳妇儿一样。我的最终结局不应该是自杀，而应该是出家，那个尼姑庵，正是王府后院的老家旧宅。一个人如果安于养尊处优的生活，可能就是最大的自我毁灭。
第六场
[少女念念、南南一起上场，念念手里端着一部账本，南南手里挽着一条蛇，位列舞台两边。
[念念翻阅账本，偷笑，说话。
时间是可以用数字计算的，生活也是可以用数字计算的。我跟爹爹一起行走江湖，一起走南闯北时，貌似是我听从他的，实则是他听从我的。比如说钱财收支吧，一直是我负责管理的，一日三餐的伙食安排吧，也是我负责打理的。甚至住店等级、旅行城市，都是我决定或参谋的。我和爹爹的旅行史，堪称是一部伟大的游记，名叫《山南水北——父女寻亲旅行记》。里面啊，全是三江五湖，三教九流，鸟兽虫鱼，油盐酱醋。
这要是被后世的学者发现了，肯定会被当成是宋代社会生活史的一个标本，宋代经济贸易的一个标本，还有宋代旅游、宋代交通、宋代漕运，各种层面的研究。可是我手头只有我们四处流浪时的账本，没有加工改写成游记，所以这只能让后世的文学家们失望了。老杨只会武功，不通文墨。如果遇到大才女李清照该多好，她可以教会我文学写作。据说，这门课程如今都叫做创意写作。
（翻阅账本，像是翻阅游记）我这账本，其实也像是游记，因为里面具有游记的几个必备要素，时间，地点，食物，衣服，用品，工具，门票，船票，车票，数量，买方，卖方，评价，心得。里面有些打了红圈的记号，是我的一些小秘密。不说了，羞死人了。（作害羞之状）如果拿到现在，我肯定会开一个徒步直播，每天报道自己的行程、心得，每天晒晒畸形的感情、搭配，每天会有很多打赏，那样我就是一个著名网红，一个超级富婆。现在的直播不是流行特殊CP吗，哈哈！转换思维，善于营销，是江南人的优势，更何况是商品经济发达的宋朝。
说正经的，我一生中遇到过三个男人。阿靖跟我都是老实人，平淡的日常生活激不起半点涟漪和浪花。正如他跟大漠公主，都是缺乏激情的。正如他跟蓉儿，是动静搭配，巧拙互补，我命里必定遇见阿康，遭此一劫。因为他性格强势，狡诈多变，贪图富贵，权力欲强，很能吸引我，但是只能驾驭我，玩弄我，无法给我一个确切的基本保证，所以最后我们分散了。我集中研究过阿康的性格，发现他并不好色，不像是欧阳克，带着欧阳锋盗嫂的遗传因子。阿康的生父是老杨，养父是王爷，母亲是老包，都是比较重情的。
在连载版里，阿康强暴南南的事，应该是一个意外，那天他喝醉了，又一直得不到我，于是找人当替罪羊，即使做那事，心里眼里只有我。用现在的话说，这叫表象、幻象、镜像。我也误会了南南，她其实是一个很纯粹的女孩。我打她，是因为我嫉妒。我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让别人得到。我们活得不舒服，有时是没有找到合适自己的鞋子。
阿南，是你吗？你也在这里演戏？离开阿康的日子里，你过得还好吗？
[南南将手里的蛇打成结，狠狠地扯拽着。
[念念在一边说话，可以跟南南的话分开进行，也可以交叉进行，视舞台的调度、节奏和趣味而定。
[南南说话。
阿念，有时候我们将活的东西当做死的东西，心里会好受一些。我们活得不舒服，有时是没有找到合适自己的鞋子。
因为我是被原作者中途删除的人，是被你中途取代的人，我对自己没有太多的话要补充交代。如果要理论起来，我只能说，我是先来的，你是后到的。我才是金老爷子的创作初衷，才是阿康的第一女人。我们是两个文本，后来合成一个文本，其实还是两个文本，两个可能性。在连载版里，那天夜里，阿康喝醉了，需要女人，于是他要了我。在修订版里，那天夜里，阿康喝醉了，需要女人，于是他要了你。他到底要你还是要我，这是一个问题。
我只觉得自己是一个纯真可爱、野性十足的少女，很像是屈原笔下的山鬼，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打开死结，伸出蛇吓人）这种楚文化的产物，是出生于越文化的原作者无法驾驭的，因此他舍弃了昙花一现的灵感，专注于写江南女子念念、老包、韩小莹，甚至将大漠女子华筝也写得像是江南女子。蓉儿看起来野性十足，其实是充满心机与诡计的少女，在骨子里，依旧是江南少女。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和弱项，善于扬长避短，是人成功的秘诀。
我一直忘不了阿靖，那个傻大个。他是我的恩人，我们见过三次，他总是帮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好男人。诚如念念你刚才说的，我跟阿靖也是性格互补的，在乖巧伶俐上，我不输蓉儿，以致她将我视为情敌，找我吵架。只不过我出身于普通农家，而她出身于武术大家。这种资格和条件，对于阿靖更具有诱惑力。这是蓉儿最清楚的，所以她笑了。阿靖如果跟了我，还会像老郭一样做山里猎户。阿靖如果跟了念念，还会像老杨一样沿街卖艺。这是郭杨两家的宿命，是死胡同一般的平级沿袭、内部循环。所以说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傻瓜都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我是山里猎户的女儿，早已习惯了山林里的生活，我听得懂各种鸟叫的意思，读得懂阳光、风雨、树叶、溪水的心思。我喜欢月光，喜欢月光下的山林，那样幽静，那样神秘。因为我长得漂亮，所以是一种罪过。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避免白天在外走动而被坏人发现，我喜欢黑夜，喜欢月光，喜欢月光下的山林，于是我变成了月光女神。
我跟父亲在孤寂的山林里，过着孤寂的生活，相依为命，自给自足。我的未来应该是嫁给一个年轻猎户，嫁给附近的一个读书人。他们得到我的条件，是喜欢隐士一样的山林生活，跟我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生活只有鸟兽虫鱼，油盐酱醋。这样的生活是安静的，是稳定的，是永恒的。用现在的话说，叫做极简主义。跟着时间一起慢慢流动，慢慢变老，就像瑛姑一样，让岁月逐渐消磨了自己的容颜，如此不是很好很自然吗？时间是可以用数字计算的，生活也是可以用数字计算的。
第七场
[男子老杨持一把长柄铁枪上，环顾四周。
[四周旗子闪动，不断传出“杀杀杀”的声音。
[老杨对着那些旗子和影子，不断舞动铁枪，使出了杨家枪的看家本领。
[四周的旗子和影子逐渐不见了，只有空空阔阔的舞台。
[老杨逐渐放缓了舞枪的节奏，终于发现四周并没有动静。
[几束光从不同方位闪过，他神经质似的调枪对准，而那些光不见了。
[老杨呆呆地站立着，像是秦陵兵马俑。
[台后传来包包深情而凄厉的“铁哥”的一句喊声。
[老杨找不到声音的方向，继续呆立着。
[老杨突然调转枪头，对准自己的腹部，中枪倒地。
[舞台上只有砰的一声重音，没有音乐。
202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