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公带着孩子从游乐场回家路上，已是晚上10点了。手机震动，是我爸发的微信：“你一年连五万块钱也不能给我？”
腾地一下，胸腔起火，直冲天灵盖。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愤怒，想着给我老公看微信，他也许能帮助我不被愤怒控制做出一些不合适的行为。我如一台加特林机关枪，对着我老公持续不断地输出我对我爸的不满和抱怨。
在我跟我老公说话的同时，我越来越确定我急需要表明我的立场，保护自己的边界，不能让我爸一直有一种我有钱不帮他的错觉。三下五除二，在我老公意识到我在回复我爸信息，我已经发出去了：“你觉得我是开银行的？就靠娃她爸一个人挣点死工资养家，我们哪里来的钱给你？我还想着每年问谁要五万。我有能力自会帮你，没有能力我就没法帮。”
我老公说：“你太冲动了，话说的太绝了，你不理他就好了，你爸也是那么个可怜人。” 我弟也说：“爸爸肯定喝酒了。父母的不是，咱们做子女的不该说。你快撤回信息。”他二人的回应，让我的大脑里顿时吵开了锅。
——“是啊，我不该这么对我爸了，他受了不少苦了，神经现在都有问题。”
——“可是你们看看他做了什么事啊？一直卷在官司纠纷，贷款漩涡里出不来，都是我在帮着处理！我受够了这个无底洞了！我不可能永远解救他！我没那个能力。”
——“我不该和他计较了，他受过不少精神和肉体的惩罚了！”
——“他为什么那么自私，谁都不管只考虑自己，就知道问我要钱，自己没资本那就不做生意了啊，有两只手干苦力也挣钱啊！就知道到处铺摊子，还在到处借款！”
——“他就那么个人，不听劝啊，说了也不顶用”
——“我再像之前那么帮他，我就是扶爸魔，我和我老公的日子早散伙了”
——“关键是他做的生意都没有一个挣钱的，都是在借了钱往里面贴，外面已经欠人那么多钱啊！”
......
我觉得我的脑袋要炸了，孩子感受到了我浑身散发的愤怒，一直喊着：“妈妈别说话了！”她的不安让我停下来叨叨的嘴，从大脑里的争吵中抽出来。当我抱着她，闻着她的头发，关注自己的呼吸，放松自己紧张的身体，我意识到我已经又将自己“客体化”了。愤怒和冲突情境又把我带回到童年的经验：每次和人吵架打架后，总是被我妈责骂、手锤、棍打甚至针扎。我又在被来自外面的声音——我老公，我弟，以及道德所评价。我必须找回我的主体性。是的，我回击了我爸，我告诉他了我的边界，我认为我做了我必须要做的。
要是之前的自己，肯定会被脑子里的声音吵到睡不着，但是我能警醒地意识到每一次我被“评价”“批评”的声音，我告诉自己我又被“客体化”了，那个声音就消下去了。就这样我睡着了，在梦里的我，都在用“主体化”回击他人对我的“客体化”。我相信：“心即理，何须外求”。
早上醒来，疲惫极了，我爸的事情还是萦绕脑海，如浓雾挥散不去，心还是很紧。我试图拨开这些云雾，看到我内心的澄明和平静，可是我始终没看到。我的良知必然知道是哪里出错了：是我不孝？是我自私？我知道不是这么简单，因为无论我承认孝还是不孝，我还是体验不到内心的平静。顺手拿起手机，看到我爸凌晨五点多的回复：“培养你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所学到的就换来一句没办法吗？”
窒息。
我越来越确信我只是我爸养的一个工具，能提供钱的工具——譬如取款机。他所谓的多少年的心血培养，无非是对未来这个“取款机”的一个投资而已。什么父爱如山，什么父慈子孝，统统都不在我的世界里。
不过我确实深信自己在愤怒下做出的行为是不具有智慧的。我没有立即回复我爸。只是过了十八个小时了，我还是没有回复我爸的信息，甚至每次看到他在我的微信列表里我，我的心都会一紧。所以我选择不打开微信。
我可以回复他，控诉他从来不爱我这个事实。
我也可以回复他，我们家里确实紧巴巴过日子，没法帮到你。
我也可以回复他，我理解你的不容易，我有能力了肯定会帮助你。你现在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不！上面的选择都不是。我选择沉默不回复，因为我现在承担不起自己如山般的内疚。
我的回复意味着更多我爸的回复。在我这个成长了三十来年的父母家庭里，我们从来没有坦诚相待、互相理解和支持，有的只是指责、控制、命令、暴力和争吵。和他的争吵和互相攻击是我不愿意看见的，我也害怕万一我爸对我诉说他的衷肠，他的苦难，他的无助——这些都是我现在无法承担的生命之重。
事实上，即使我爸不说，我也理解他的不易，人生的大起大落带给他的精神和身体创伤。只是我无能为力，有限的经济收入必须首先保证我的小家庭的开支。我内疚，只是我不愿意去看时常“到访”的内疚，我习惯性忽视它。我假装我爸不在我的生活里存在，我从不问候他，也从不在群里和他说话，我甚至想把他的微信屏蔽掉。只是那种不被看见的内疚，并没有消失，反而日积月累，变成越来越大的一座大山，大到我无法承受。
当我将“内疚”二字打出来的时候，我的心突然松了，大脑里的风暴骤然停止。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仔细地、全身心地看到了它！它终于被我看到了，就像我的女儿，一直哭着让我看到她的难过，终于被看到，被拥抱后一样。
从帅气阳光大男孩，从怀揣梦想抱负走来，却被生活的刻刀无情刀割，伤横累累的父亲；把“天道酬勤”当成人生座右铭，却被“天道”抽打地如陀螺般一刻不停地忙碌转动，看不到人生因“存在”就已美好的爸爸。我看到了你的善良，我看到了你的奋斗不息，我看到了你的不服输，我看到了你不得不低下的头，我看到了你不断要染黑的白发，我看到了你为生活的捉襟见肘。我看到的不再仅有你那无底洞般的借贷投资方式，也不再是你对我妈十来年不管不顾，也不再是对儿孙的不闻不问。
我一直在停止被“客体化”，那么我的目的地是哪里？“致良知”！内疚一直在提醒着我：我已知行不一，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去看到。但是良知从未放弃，一直在指引着我，直到我愿意扫佛了良知明镜上的尘土——偏见，恐惧，愤怒，怨恨、旧习性，我看到了我的爱和勇气，和已经踏上了“知行合一”大道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