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1990年的冬天,桃花山下的第一场雪飘得恣意的时候,英子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淋漓尽致的侠女梦,披着黑色的斗篷,飞檐走壁快意恩仇。最后的画面里,侠女英子俏立屋顶,披风随风扬起,英姿飒爽。却不料从哪里起的一阵大风,忽地扫过,瓦片展翅欲飞,瓦片上的英子摇摇欲坠,惊得一呼,竟是醒了。

  房门口,英子妈正一手扫把一手畚斗的在忙着打扫,久未见雨的泥巴土地面干尘飞扬,呛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嘴里却飘出一串喜滋滋地句子来,一字不落地钻着英子的耳朵:丫头快起来,快起来啊,外面落雪了,现在雪都有人厚了!

  瑞雪兆丰年,妈妈的喜悦是真心的。英子能从妈妈的言语听出来。就像小时候英子靠近妈妈怀里撒娇时听到的心跳声。带着笑意,溢满着爱意。

  但妈妈又是一向喜欢夸张的性子,有人厚的雪,亏她说得出来。而英子也居然相信了好多年。叫人气馁。

  气馁归气馁,但床却是一定要起来的。英子从被窝探出只早被冻疮照顾得肥泡泡的小手,一点一点打着哆嗦地够着了床头柜上的棉衣裤。棉衣裤也像结了冰似的,冷得像铁还硬得像铁,手碰一下英子就立刻又缩回了被窝,软绵绵暖和和的床多舒服啊。也真是的,昨晚睡觉前怎么就忘记提醒妈妈将衣裤拿到火桶里烘着呢。要是有烘,今早拿起来穿上可就舒服了。

  继续缩头缩脚的躺了还没两分钟,英子妈又急吼吼地喊了起来,催着起床。英子只好再次从被窝里探出了手拽了衣裤,拖到被窝捂了起来,衣裤冰凉凉的贴着英子的腿,冷得她又直接打了个哆嗦。

  待妈妈扫到房间的时候,英子被窝里的衣服也暖得差不多了。英子却又不急着起床。整个人连肩连头的缩到被窝里,只留了双眼睛透过棉被的缝隙望着窗户外的世界。

  隔壁老太太家屋顶的青瓦上确实堆了一层厚厚的雪,屋脊梁中间那棵枯草却还在,积雪里冒出些尖来,那棵草,不知是从哪只鸟儿的粪便里偷得了生命,英子见过它春天的生长,秋天的枯黄,但那些都抵不上这一屋顶的白雪里那几片冒了尖的枯叶带来的震撼和无尽的想象。想象什么呢?一粒种子的旅行,一棵小草的一生。某个瞬间,英子甚至会想到老太太家堂屋里最醒目的位置摆放着的那口漆黑的棺材来。弯腰驼背一双小脚路都走得打晃的老太太,一脸的深褐色斑纹的老太太脸上是很少有笑容的,那些笑容好像都埋藏在了那一年比一年深邃的褶子里了。不会笑的老太太只有看到她那悬在堂屋边上丑丑的棺材时,才会露出些柔和与笑意,还有神往。像屋顶的那棵草。一片积雪里却将没有生命的躯体立出顶天立地的姿态来。在冬的晨,和望不见的苍穹对视着。

  老太太的院子里还有棵老枣树,那也是英子赖床打发时间的老伙伴了。像现在,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上都积了一层雪。旧的雪花积在上面,新的雪花努力地想叠在上面,却又永远叠不高,总是在叠到像一条白色的小桥时,也不见有风,但树枝总能莫名地会颤抖一下,旧的雪便落下了许多,于是新的雪花便又迫不及待地压到上面。有时候,英子甚至能看到那些雪花迫不及待里的沾沾自喜——来自许多片雪花的欢喜。英子便也跟着欢喜起来。

  英子妈妈与人说起英子时,总是把一脸的怜爱和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揉成一团,化作一串拖长音调的句子:我家英子丫头哦,真是个小憨子……

  英子哆里哆嗦地穿了棉衣棉裤,还是冷,冷得直接又打了几个哆嗦。穿好了衣服,一路搓着手夸张地抖到妈妈身边,想搏得一点同情与关爱,果然听得扫地的妈妈说:“赶紧到灶口井罐里打些热水刷牙洗脸,吃了饭就不冷了,要是还冷就坐火桶里烘火去。”妈妈顿了顿,“今天就坐家里,谁家也别去了啊,大下雪天的,别踩一脚泥巴,跑去招人嫌。留家里折腾我就够了。”妈妈的半是唠叨半是数落声里,英子抖抖索索地完成了刷牙洗脸,掀了锅盖装上稀饭夹了咸菜,扒拉完了早饭。

  不出门,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的大雪天,整个世界都是干净的。摘根屋檐下长长的冰溜溜就可以来一场长剑对决,捏一团雪球球就可以打半天的雪仗,还有踩高跷、做雪人……有多少好玩的事可以做啊。只是,妈妈哪会知道呢。

  不过,吃好早饭的英子却并没急着出门,她在等,等隔壁的小凤喊她,小凤和英子同年生又是同班同学,家又隔得近,就一堵低矮的毫无规则的石块垒的小院墙。英子站在自家的小院墙里喊小凤时,就像妈妈在自家客厅喊床上的英子一样,轻便又响亮。

  “英子,英子,出来了啊”,英子洗好碗的时候果然就听见小凤脆生生的站在院墙外叫了,小凤的声音是真好听,黄梅戏也唱得好,英子妈妈就会唱黄梅戏,会整段整段地教小凤唱,却不爱教英子,说英子唱起歌来像敲破锣,能吓死人,所以妈妈宁愿将唱的黄梅戏改成故事讲给英子听,也不愿意教她半句。不教就不教吧,英子也不大稀罕学,反正也没见过哪部电影里的侠女是咿呀咿呀的唱着黄梅戏亮相在人前的。

  英子应了小凤,和妈妈打了声招呼人就一阵风似的冲到了小凤跟前。小凤手里拿了个小铁锹,神神秘秘地看着英子指了指前面的老太太家。英子会意,牵了小凤的手,直接小跑到老太太的院子前,踮了脚,自己开了门栓,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老太太的屋子依然是黑漆漆的,和外面铺着厚厚的雪的亮茫茫的大地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屋内的寒冷和外面的冷却又完全相似着的成了同一个世界,分不清屋里和屋外了。

  英子和小凤一起怯怯地喊着:老太太,老太太。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屋里传出声熟悉的慢悠悠苍老的回应:在呢,是哪家伢啊,到里屋来吧。话音落下时,英子和小凤已经穿过漆黑的堂屋和那口漆黑的棺材,走到里屋坐在火桶里烘火的老太太跟前了。

  看到是英子和小凤,老太太一张昏昏欲睡的脸忽的就换了神采,亮了起来,整个的屋子似乎也跟着亮了起来。英子忽地就想起家里点的媒油灯来,妈妈每次将烧得废了的灯芯拔掉时,那瞬间光亮起来的世界多像老太太此刻的脸啊。

  “是你俩啊,来来来,把手放火桶捂一捂,这大冷的天,不能出门的啊。”老太太伸出瘦巴巴像干柴似手悉悉索索地掀起腿上的旧袄子,示意英子和小凤把手放到火桶里。嘴上仍是溺着爱的念叨着:伢们要听娘老子话哦,小时听话,大了才有出息,才能成人啊。英子和六子却只是笑着,却没忘一直点头:晓得的呢,老太太。其实,怎么会不晓得呢,这些话老太太不知道反反复复和她俩说了多少遍了,有时说得开心,语重心长的。有时说得难过,眼角湿漉漉的。只是不管开心和和难过,不知怎么搞的,英子听着,却都会觉得心酸,小凤有次也和她这么说:我怎么只看着老太太的脸,心就酸酸的呢。我们老了,也会和老太太一样吗?心酸归心酸,对于小凤说的“我们会不会一样”那样的疑问,英子还是立即坚定地否定了:怎么可能呢。

  老太太的事,英子也问过妈妈许多次,譬如说,老太太为什么是一个人住的,还有,为什么好好的堂屋要挂个黑乎的棺材呢。怪吓人的。但是妈妈似乎并不想和英子多说老太太的事,总是用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打发了英子。英子也想过听一听大人们的聊天知道些始末,但并没如愿,听得最多的却是有时谈话结束时大家口中相同的叹息语:养儿子出息了也没什么用呢,白养给别人了哦。说时,眼神却又都是飘向了附近各自嘻戏玩耍的娃身上。一脸的希冀里又夹着丝担忧,不知想到了什么。

英子觉得大人的世界复杂得很,忧心的事总是多过快乐的事,抱怨也多,却又独断专行得很。英子有次在人前叹了口气,隔壁大嗓门的大娘就咋呼开了:你这孩子怎搞的,小小年纪吃得好好的穿得暖暖的,学大人叹什么气呢。以后可千万别叹了,小孩子家的别折了福气。吓得英子好长一段时间看到她都绕着走。生怕不小心又叹口气,被逮到听半天训受了吓的。

走神间,英子的手已被老太太握着在火桶里捂得暖乎乎的了,小凤对着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拿出了手,齐着声说:老太太,我俩不烘火了,您别下来啊。我们去你院子里玩会子雪。老太太放了手:去吧去吧,可别滑摔倒了哦,大冷天的,湿了会冻坏人。叮咛声里,英子和小凤已是到了屋前小小的院子里。

昨晚的雪下得是真大,虽没有妈妈说的有人厚那么夸张,但英子一路走来,小胶靴一脚下去也没入了一大半,拔起来就是一个深深的小靴印。而小院子里的雪比外面路上的又积得更厚些。柴屋的门口堆了高高一层。小凤做起事来利索干练,早就拿起自带的小铲子把院子里的积雪一点点的往院子外铲了,院子外面有条窄窄的引水渠,夏天田里缺水机站抽水灌苗时才会有水经过,其它时候都是干着的。引水渠的边上有块光滑的大石头,用它当底座堆个大雪人正好。看小凤早动起了手,英子也在老太太灶口寻了一把铲柴火灰的铁锹,一起来来回回地动了起来,上层干净的积雪用作堆雪人,余下些混了泥土的雪就直接一锹锹地送到了引水渠里,待天暖了些它自己会融了流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透过老太太家的屋头,英子妈妈喊吃午饭的声音飘到了老太太家的小院子里时,一个和英子差不多高的胖乎乎的大雪人已经堆得完整了。许是听到了英子妈的喊声,里屋的老太太也颤巍巍走了出来。当她站在门口,看着干干净净的小院子,看着门口那尊笑眯眯的大雪人和两张红扑扑的小脸蛋时,她瞬间就明白了所有,却只是心疼地喊着:冻坏了吧,冻坏了吧。

英子妈妈又喊了起来,英子应了声:马上回。收回了老太太的铁锹,拉着小凤就往回跑。身后留下一串欢快的音符:老太太,堆雪人玩才不冻呢。下午我们再来和雪人玩啊。

是呢,哪会冷呢。妈妈说的,冬天只会冷死懒人。我们才不是懒人呢。英子牵着小凤同样红通通暖乎乎的小手一路向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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